一本书凝结的革命情谊

    ■刘宜庆

    岁月如流水，却冲不散一本书凝结的革命情谊。这本书是董秋斯翻译的《士敏土》。

    董秋斯（1899—1969），祖籍天津市静海县，原名绍明，字景天，笔名“秋斯”“求思”“求是”“求实”等。董秋斯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时，参加了五四运动。1921—1926年，他在燕京大学读书，先于文理科半工半读，后就读于哲学系。董秋斯读燕京大学时，对革命文学感兴趣，在鲁迅先生的影响下，走上翻译道路。董秋斯成为著名翻译家，在外国文学翻译界有深远影响。他从事翻译工作近50年，翻译了数百万字的作品，包括《大卫·科波菲尔》《战争与和平》《士敏土》《杰克·伦敦传》《红马驹》等，很多译本已经成为经典，被长期再版，并被很多外语类专业院校作为必读书目。

    在燕京大学，董秋斯蔡咏裳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恋人，两人毕业后结婚。后来，两人离婚。董秋斯再娶凌山。凌山也是英语翻译，译作有里柯克的《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狄斯尼的《米老鼠开报馆》、与何家槐合译匈牙利莫里慈的《七个铜板》。

    刘谦初（1897—1931），小名叫“光”，名德元，又字乾初（潜初），光，德，元，乾，初，这几个字，贯穿刘谦初的整个生命。黎明之光，以德立身，他生命的元气源自脚下的土地，他终生奋斗和献身的事业是为了朗朗乾坤。这几个字是他的生命本色，也是他的精神底色。他出生于平度田庄镇刘家庄村一个贫寒之家，自幼喜欢读书。十五岁考入平度知务中学，1914年8月，日本入侵青岛，激发出他强烈的爱国热情。1916年，袁世凯窃国称帝，他率领十几位学生赴青岛参军。刘谦初和同学加入居正领导的中华革命家东北军，参加了攻打高密、潍县的战役。曾获银质奖牌，奖牌正面铸刻“山东第三支队义勇奖牌”。讨袁胜利后，再回学校读书，1917年底毕业。

    1918年初，刘谦初考入齐鲁大学预科。

    1921年，刘谦初因家贫辍学，到黄县崇实中学任教。应上海“广学会”征文，获第一名，拒领400元奖金，选择免费进燕京大学深造。在燕大，刘谦初受李大钊的影响，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与同学于毅夫、董秋斯等成立“燕大文学会”，创办《燕大周刊》，他任副主编，先后发表了不少反帝反封建的文章。

    在燕京大学，熊佛西、董秋斯、蔡咏裳、刘谦初、张采真等人结下深厚的友情。刘谦初还在董秋斯的介绍下，认识了青年作家沈从文。

    北伐时期，董秋斯、蔡咏裳、刘谦初、张采真都到了武汉，投笔从戎。刘谦初在武汉加入中国共产党，与张文秋相识相恋并结婚。后来，刘谦初转战多个地方，先后任中共福建省委书记、中共山东省委书记。

    1929年8月，中共山东省委书记刘谦初在明水火车站，被敌人用照片对出，不幸被捕。在狱中，他仍然开展工作，计划越狱。铁窗之中的刘谦初，渴求精神食粮。

    1930年春天，身陷囹圄的刘谦初，收到了好友董秋斯、蔡咏裳夫妇翻译的《士敏土》。《士敏土》是苏联作家革拉特珂夫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士敏土”是水泥（Cement）的音译。这部小说以一个遭到严重破坏的水泥工厂重新恢复生产的故事为中心，多方面真实地反映了苏联国内战争结束后，苏维埃政权建立初期的经济状况、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面貌，小说对人物的塑造、人物性格的刻画是成功的。小说以《士敏土》为名，有一层象征的意义。小说的主人公曾说:“咱们是生产士敏土的。士敏土代表坚强的团结……士敏土代表咱们，代表咱们工人阶级。”小说通过引人入胜的情节，表现了工人阶级及其先锋队——共产党领导的伟大力量和坚强意志。这部译著成为刘谦初等难友的精神粮食。

    董秋斯、蔡咏裳夫妇，在他们翻译出版的《士敏土》的扉页上，特意印上了题词：“献这译本给我们最敬爱的朋友‘C.C’。”这“C.C”两个字母，就是谦初两个字的英文缩写。1929年11月，这部译著由上海启智书局出版。《士敏土》出版后，就显示出强大的影响力。这部小说被高尔基称为“第一次坚定地采取了和辉煌地照出了当代最有意义的主题——劳动”，被鲁迅称为“新俄文学的永久的碑碣”。

    译著《士敏土》出版后，董秋斯在第一时间寄给了好友刘谦初。同时，鲁迅先生也收到赠书。1930年2月12日鲁迅日记记录：“下午得董绍〔明〕信并赠所译《士敏土》一本。”

    鲁迅先生非常喜欢这本书，他觉得这个初版本太过简陋了。他策划《士敏土》的插图版，不仅翻译苏联P.S.戈庚教授《伟大的十年文学》一书的部分章节作为小说的《代序》，还把自己珍藏的德国画家梅斐尔德的十幅版画作为译本的插图，并作《图序》。在“图序”中，鲁迅先生写道：“这十幅木刻，即表现着工业从寂灭中而复兴。由散漫而有组织，因组织而得恢复，自恢复而至盛大。”《士敏土》之图“很示人以粗豪和组织的力量”。

    鲁迅先生为《士敏土》的再版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对待每一本书的出版向来是极其严肃认真的，从书籍的封面、版心、字体、着色以及书籍的式样、排版、装订，“即使校对别人的译著，也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决不肯随便放过，敷衍作者和读者的，并且毫不怀着有所利用的意思”。插图版《士敏土》于1932年7月由新生命书局出版。鲁迅先生的《代序》和《图序》成为这部译著的亮点。《士敏土》1932年再版本面世，刘谦初无缘得见。

    辗转收到好友的译著《士敏土》，刘谦初如获至宝。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每天读一段，并和狱中难友交流、分享。他在监狱中写信给董秋斯说：

    这本书我是这样读的：我在模拟书中的描写和对话，指手划脚地读，难友们便都围在我身边听。每读到一个紧张的地方，我们常是一齐低声喊起来——因为这里是不准大声的啊！ 这样经过几天的功夫，才把这本书读完。我们简直忘记了一切，眼前但愿有一所庄严灿烂的士敏土工厂!

    刘谦初的阅读感受，竟然与后来再版本中鲁迅先生图序中的话，有相似之处：“机械出自豳暗和停顿中，用火焰辉煌了昏暗的窗玻璃。于是人类的智慧和感情，也和这一同辉煌起来了。”

    在上海的董秋斯接到好友刘谦初的来信，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陷入了思索之中。他为自己的译作能在“受难者中燃起这样伟大的解放力量”,感到莫大的欣慰。他说，这译文“已经得到无可计量的报酬，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什么”。对于好友在监狱中遭受苦难，董秋斯有一种无力感，他恨自己不能把好友从监狱里解救起来。唯有不断地给好友邮寄精神食粮书籍，还有肉松、饼干、火腿等食品，有时，也会邮寄钱。董秋斯、蔡咏裳在上海，与张采真见面时，他们时常谈起刘谦初，并竭尽全力帮助狱中好友。这诚挚的友情给刘谦初带来感动。

    插图版《士敏土》于1932年7月由新生命书局出版，好友刘谦初已经不在人间。董秋斯在“再版题后”的文末，揭开了“献这译本给我们的最亲爱的朋友C.C.”的谜底，现将这段话抄录如下：

    译本卷首写着“献这译本给我们的最敬爱的朋友”，现在不妨告诉读者，这位朋友已于本年四月五日身殉了他的信仰。当我们开始译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监狱。到他死的时候，已在那里边度过两年多的没有太阳的生活了。

    ……

    最敬爱的朋友，永远不能忘记的朋友，你已经与我们永别了，不能再用那样热烈的心情来看这再版的新装了！ 为了纪念你，我要说多少话呦，多少话呦，到死也说不完的话，但是在当下还是不说吧。

    一九三一，七，二十四，董绍明

    刘谦初的生命就这样与《士敏土》这本名著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因为董秋斯揭开谜底，因为这本书宣扬共产主义，遭到了国民党当局的查封——将《士敏土》秘密列为了禁书。然而，一部名著出版了，封是封不住的，就像土堵不住流水，就像乌云挡不住阳光，一小部分已流入了渴求的读者的手中。已经被图书馆收藏的，国民党内政部责令将“再版题后”撕去。未售出的书，由内政部收缴后，撕去“再版题后”页，盖有“内政部赠”印章后，赠送给各大图书馆收藏。

    1931年4月5日，邓恩铭、刘谦初、郭隆真等22位中共党员，被韩复榘枪杀于济南侯家大院刑场。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光辉短暂，一段友情可以凝固永恒。刘谦初、董秋斯、蔡咏裳的革命情谊在这本《士敏土》译本中永远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