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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迪南
█在与徐贵祥老师“同行”的过程中，我们不仅看到一位作家在作品中奔涌的天赋才情，更看到他对待“为孩子写作”的极度审慎与耐心。同时，与徐老师的频密沟通甚或小小争论，也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思考优秀儿童文学作品所应蕴含的儿童观与童年视角，思考儿童文学边界的拓展，以及儿童文学如何走向丰饶与宽广。
关注徐贵祥，自然是缘起于十多年前那部火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历史的天空》。起初，是闺蜜频频向我抱怨她先生霸屏追剧。不料，闺蜜很快也沉浸到这部连续剧里，特别精彩的剧集，这个台播完了，她还会另找一个台，重看一遍。电视剧我也看了，很喜欢。作为图书编辑，我当然更关注原著，于是买来小说，从头到尾细细看，被作家正视历史的勇气、小说功力的深厚和作品所洋溢的阳刚正气深深触动。看着看着，心里就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作家，能给孩子们写一部作品，为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增添几分沉雄与开阔，该有多好。
只是，那些年，徐贵祥正在军事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大刀阔斧，纵横捭阖，创作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四面八方》《马上天下》等大部头的小说，想让他从“正面强攻”的态势中停下步子，来为孩子们写相对短小的故事，似乎不太现实。而我那时正在策划编辑一套畅销书系，每年三本新书的出版节奏和密集的签售活动，也令自己分身乏术。不过，徐老师的新作，我几乎每部必看，也关注着媒体对他的报道，了解到在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徐老师曾捐款二十万元，资助无法继续学业的灾区大学生；他曾是全国政协委员，就孩子的教育发表过《基础教育不能成为丛林法则的推手》《让孩子像孩子那样欢笑》等文章；他的散文《高贵的清贫》《老街沧桑》《戍边岁月》等，先后成为一些省份的中考阅读测试文章……总之，感觉这位笔触沉厚雄浑的军旅作家，始终关注着孩子们的成长，也许迟早能和少儿出版结缘。
说话间到了2020年。为迎接建党100周年，我们计划出版一本革命历史题材的儿童小说，帮助孩子们对“中国革命”有更真切、可感的认知，希望近百年前那些改变了中国命运走向的早期革命者的故事，在教科书之外，有更为丰富鲜活的文学表达，让今天的孩子们看到当年那些革命者的初心，感受到信仰的力量、生命的韧性、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的智慧。于是，我又想到了向徐贵祥老师约稿。一直以来，我就希望能约请更多的文学名家，带着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写作经验和素材来为孩子们写作，希望他们的加盟对中国原创儿童文学是一种新的拓展与打开。知道我的想法后，不少朋友都劝我放弃，他们感觉这位茅奖作家多半不太可能俯身为孩子写作。可是，我却认为，不试试怎么就知道没希望呢。
疫情期间，我无法像以往闯然而至地拜访作家，只好请求裘山山老师帮忙引荐，很快，就同徐贵祥老师取得了联系。待我自报家门后，徐老师的第一句话是：“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他快人快语，我也就直来直去地表达了约稿意图。他沉吟了一下，略显迟疑：“这可是一个挑战，给孩子写书是大事，我得想想。”听徐老师这么说，我心里反倒多了几分踏实，便说：“不急，我们可以慢慢等。而且千万别低估今天的小读者对好故事的领悟力，比如，您写的抗战题材的中篇小说《好一朵茉莉花》，稍微经过编辑处理，就适合孩子阅读。不信，咱们不妨试试。”
徐老师回复：“好。”
两天后，他发来《好一朵茉莉花》的电子稿，于是我们决定出一个单行本，更名为《狗阵》。跟徐老师谈出版条件时，他只说了一个字：“好。”这以后，再同徐老师打交道，我们得到的最多的回复便是：“好”“好的”“很好”。
不久，《狗阵》出版，在孩子和老师中反响热烈，登上很多地区的阅读推荐书目，并入选《中国教育报》“2021年教师推荐的10大童书”、中宣部“2021年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中国版协“献礼百年——红色主题儿童图书展百种图书书目”。我们把这些消息转告徐老师，徐老师哈哈大笑：“其实，我的不少作品都适合给孩子们读。”我趁热打铁，又提出来请徐老师给孩子们写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儿童小说。徐老师这次没有马上说“好”，而是说：“我得想想写什么，怎么写。”大约过了两个月，徐老师回话了，说他想好了，他的家乡大别山有两所学校，一所是革命战争年代创办的“列宁小学”，一所是改革开放之后命名的“希望小学”，大别山是一座革命之山、英雄之山，更是文化之山、教育之山，他打算从中国革命的初心出发，以特殊年代特殊少年群体的特殊经历为故事脉络，写出一段红色教育的故事，带着“开阔视野、丰富知识、坚强意志、锻炼能力”的教育理想，“让孩子们的翅膀硬起来”。
徐老师的构想正是我们需要的，当即一拍即合，因为历史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接续中得以发展的，如若我们能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带领孩子们了解我们的来处，在历史纵深处感知将中华民族凝聚起来并战胜苦难的精神力量和文化力量，那么孩子们和我们的民族无疑将有更为稳健与光明的去向。签订合同后，便是安静的等待，让作家沉浸在创作中，作为编辑，我深知，每一次写作，说到底都是作家凭借个人胆识才情的“千里走单骑”。2021年初春的一个下午，微信上突然收到徐老师发来的书稿前两章。点开文件，静心细读，我渐渐感到一种超乎预期的惊喜。
这部新作从大别山民间戏班的生活场景落笔，讲述戏班的一群孩子参加红军后，渐渐从混沌走向勇毅的成长故事。徐老师的文字一如既往的阳刚凛冽，但多了一份对幼小生命的温情与诗意，尤其是开篇，行笔从容，看似不疾不徐，却精准利落地铺染出故事场景、氛围，寥寥数笔就令各色人物迅速就位，并蓄满情节推进的张力，语言有中国传统话本小说的韵味，平实淡定中显出文字的真功夫。正是这份近三万字的“样章”，暗暗拔高了我对新作的期待，也招致徐老师日后改稿的“磨难”。大概三个多月后，徐老师完成了十三万字的初稿。尽管徐老师是一位创作功力深厚的大作家，但考虑到少儿读者阅读接受心理的特殊性，我和两位年轻的同事高方方、吕凌，还是给徐老师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徐老师静静地听完，说考虑考虑再修改，并嘱咐我们“不用太赶，从容点”。一个多月后，我们读到了第二稿，发现徐老师几乎把近三章的内容全部推倒重写，故事脉络更为缜密，而且巧妙选择从教育切口进入革命历史题材创作，将“抗战”这个已被众多作家反复书写的题材呈现得别有神气。虽然心中暗喜，但我和同事还是就作品中的少年形象和一些细节提出修改意见。现在想来，我们的有些意见甚为苛刻，但是每次同徐老师交流，他都以极大的耐心听完意见和建议，不仅不以为忤，还颇多鼓励，偶有几次，我们从他的语调和语速里听出他的隐忍和克制，但他最后还是那句话——“好的”。
后来我们得知，为了给孩子们写好这部作品，完成写作之初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回到孩子们的身边，给孩子们讲一个好故事，把好故事讲到孩子们的心坎里”，徐老师一遍一遍地翻阅案头的《皖西革命史》《金寨红军史》和《鄂豫皖革命斗争史》，并拿出多年前任炮兵阵地指挥官时练就的标图本领，按小说内容，亲自绘制了《红军崇山支队北上抗日路线图》和《燕子河攻防战斗示意图》，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他寻找并复活那群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文艺小战士们“最精彩、最可信的片段和瞬间”。徐老师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琴声飞过旷野》不仅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多次放下多次捡起，从主要人物到核心故事，一遍一遍地设计、修正、取舍，推倒重来，另辟蹊径。”
2022年春，《琴声飞过旷野》终于定稿，徐老师完成了这部他颇为看重，并且在他的创作旅程中具有创新性和标志性的新作，他带领着那群在烽火岁月中成长蜕变的孩子穿过历史的沟壑，向今天的小读者走来，希望今天的孩子能更加真切地看到那段红色岁月中同龄人的模样，看到中国革命的源流，看到“浇铸我们民族性格的希望之光”。从打印机上取下厚厚的书稿时，我很是感慨，不禁想到了“五四”时期，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走向文体自觉而投注了自己许多热情与才华的那群文坛巨匠。因为相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鲁迅、胡适、茅盾、周作人、郑振铎、叶圣陶、俞平伯、赵景深、刘半农等文学名家，不仅奋力推动当时中国儿童文学的理论建构，更是在创作上身体力行。百余年后的今天，如徐贵祥这样的文学大家纷纷提笔为孩子们写作，把他们的人生智慧、生活见识融入到文学创作当中，正是对这百年文脉的承续与响应。
《琴声飞过旷野》，于徐贵祥老师而言，是一次回到童年、书写童年、守护童年的全新创作之旅；对我们编辑来说，能借由我们的努力，催生出一部好作品，自然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更为重要的是，在与徐老师“同行”的过程中，我们不仅看到一位作家在作品中奔涌的天赋才情，更看到他对待“为孩子写作”的极度审慎与耐心。同时，与徐老师的频密沟通甚或小小争论，也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思考优秀儿童文学作品所应蕴含的儿童观与童年视角，思考儿童文学边界的拓展，以及儿童文学如何走向丰饶与宽广。
《琴声飞过旷野》出版后，很快赢得多方关注，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中华读书报》“2022年度十佳童书”“2022年度桂冠童书”，并荣获第十八届文津图书奖等，网络上也频频见到小读者们的读后感和视频、音频分享。
最近，当我在电话里告诉徐贵祥老师《琴声飞过旷野》又荣获“2022年度中国好书”时，他一如既往地哈哈大笑，而后对我说：“那么，就让我们做好下一篇文章。”
（本文作者为明天出版社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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