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酒在汉代社会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汉代文化遗存多见体现酒的生产与酒的消费的相关迹象。汉代文物中酒具的频繁发现甚至储酒器物的连续出土,也是酒业繁荣的实物证明。汉镜铭文中有关饮酒风习盛行的文字,可以说明酒是灿烂的汉文明的表征之一(焦姣:《汉镜“宜酒”“幸酒”“纵酒”铭文》,《文博》2022年3期)。当时人们对于酒的喜爱,见于社会不同层面,影响幅度极为广阔。
汉画资料也包含丰富的酒史信息。人们熟知的四川出土汉画像砖所见“酒肆”图,反映了酒的生产与销售相结合的市场面貌。信立祥主编《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著录收藏于四川成都的《酿酒》图,可见运输场面(《四川汉画像砖石卷》一,第216页),意义也是相近的。收藏于河南南阳的《拜谒》图,则有面向酒案对饮的画面(《河南汉画像石卷》三,第208-209页)。收藏于山东济宁的《长袖舞》图中,观赏表演者皆座前列置酒樽(《山东汉画像石卷》,第201页)。收藏于江苏徐州的《二朱雀/柿蒂纹/十字穿环/奏乐》图,下层称作“奏乐”的画面中,可见五件酒壶、一件酒樽。画师明确刻划了酒樽中有用以分酌的勺(《江苏、安徽汉画像石卷》一,第112-113页)。
收藏于湖北宜宾的《千万·羽人·仙人·狐·鹿》图描绘“仙人”饮酒场景(《四川汉画像砖石卷》一,第80-81页),使我们联想到汉镜铭文“驾蜚龙,乘浮云,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饮醴泉”,“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饮醴泉,驾交龙,乘浮云”(刘体智编:《小校经阁金文》,十五·八八《汉器》,福开森编:《历代著录吉金目》,第1301页,第1303页)。《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醴泉”是以“西王母”为主体的神仙世界的神秘构成。收藏于四川成都的《羽人六博》图可见六博者旁侧有人酌酒侍饮(《四川汉画像砖石卷》一,第120-121页)在世俗生活中,这正是汉镜铭文“置酒高堂,投博至眀”(王纲怀:《清华铭文镜——镜铭文字演变简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图版二三),“从酒高堂,投博至明”(《汉铭斋藏镜》卷79,卷80,卷81)显现的场景。
汉画像石、汉画像砖以及汉壁画作为美术考古及形象史学的考察对象,久已受到学界普遍关注。集合众美的图录画册和研究论著已经出版多种。但是以“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作为介绍对象的论著,《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是第一部。汉画像石研究大家信立祥先生主编,保障了全书的学术品质。众所周知,“民间收藏”文物真伪混杂,难以辨别,不方便研究者采用。然而中国考古学出现之前形成千百年,多有深沉积累和辉煌成就的金石学及其他研究方式所面对的,大都是这种“收藏”品。如果一概以为不可信,则会舍弃了诸多真品、珍品,也会错过了获得学术新知的机会。《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列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推出,汉史学界和美术史学界都以为幸事。
新近面世的另一部汉画合集,是荣获第八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题名奖的西北大学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的顾森主编《中国汉画大图典》。这部图典列入“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项目和陕西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一问世,即为学界瞩目。
《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三卷《舞乐百业》收录了相当多的表现观看“舞乐”表演的场景,均有酒肴布列席前,如四川大邑安仁汉画像砖、四川德阳汉画像砖、四川广汉新平罗家包汉画像砖、四川郫县汉画像砖、四川邛崃汉画像砖、四川什邡汉画像砖、四川新都汉画像砖、浙江德清秋山汉画像石等(第19页,第20页,第22页,第23页,第24页)。而编列于“燕居”内容中“安居”题下者,有江苏徐州凤凰山汉画像石所谓“观乐舞”的内容,男女主人身边有酒食,席上可见酒具排列。正是所谓“置酒高堂”场面(第318页)。又有若干被编者题为“宴饮观舞乐”或“宴饮观乐”者,如河南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石、山东苍山城前汉画像石、四川成都羊子山汉画像石、山东曲阜东安汉里汉画像石、江苏徐州凤凰山汉画像石等画面,则列于《燕居·宴饮》部分(第337页,第228页,第339页),可知画面内容相近的情形,准确分类并不容易。
一些题名“宴饮”的画面,与前说“宴饮观舞乐”或“宴饮观乐”的区别,是没有“舞乐”或者“乐”的表演单元。如四川乐山汉画像石(《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三卷《舞乐百业》,第337页)。画面可见尊贵的饮者旁侧有侍者服务,或持便面,或奉食具。右侧的一组,似乎为主人递上铜镜,以便整饰补妆。特别有意思的是,有几件题名“醉酒”的画像。河南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石“醉酒”图,一人伏地面对酒具。另一形象,则已不能端坐,显现体态的异常。四川德阳黄许汉画像砖“醉酒”图,可见一人面对杯案,似呈躁动状,跣足扬臂(《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三卷《舞乐百业》,第338页),一如所谓“适情任欲,颠倒衣裳”(《后汉书》卷一〇上《皇后纪上》)。关于“醉酒”,《史记》卷一二〇《滑稽列传》记载齐威王与淳于髡的对话,有生动的描写。“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 其说可得闻乎?’”淳于髡答道:“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其他比较庄重的场合,“若亲有严客”,“侍酒于前”,也难免拘束,“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有的场合因“私情”“交游”的关系则可能虽“卒然”亦“欢然”,“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没有严肃礼仪拘限的情形,则可以畅饮,即通常所谓“纵酒”。“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淳于髡的用意是劝诫饮酒节制。他说:“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他的“讽谏”得以成功。“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四川德阳黄许汉画像砖画面所见中间饮酒者跣足而“履舄”置于旁,而左侧有侍者已经撤去饮食具,应当确是“醉酒”情形。
山东诸城前凉台汉画像石与山东安丘王封汉画像石“安居图”(第320页,第321页,第323页),也都特别表现了席案列置饮酒器具的情景。
汉代酒业繁荣。山东嘉祥汉画像石有“酿造”图,很可能是酿酒技术的写照。四川成都曾家包汉画像石“酿造”图(第374页),有可能体现的是酱、醋等“酿造”程序的记录。但是也不能排除是酿酒方式之反映的可能。
《中国汉画大图典》第四卷《仙人神祇》有四川新津“仙人鼓琴”汉画像石,抚琴仙人面前有浮起酒勺的酒樽。山东临沂汉画像石“仙人对舞”图,右侧“仙人”似手持酒具(第138页)。同样列于“仙人”题下的江苏徐州汉画像石“玉兔”图中,两只“玉兔”围绕一酒盉起舞(第165页)。这样的画面,是可以理解为“见神人”“饮醴泉”的形象表达的。有研究者指出,画面表现的,“是汉代人追求的神仙梦境”(胡新立:《汉画中的仙人与神祇》,《中国汉画大图典》第四卷《仙人神祇》,第399页)。信仰世界的情境,有时是现世生活的折射。
汉代的酒,也用以敬神祭祖。汉简资料有以“清酒”进献神灵的信息(王子今:《说肩水金关“清酒”简文》,《出土文献》第4辑,中西书局2013年12月版)。江苏徐州贾汪白集汉画像石“庖厨”图可见汲水、炊制等场面,居中亦有一字排列的四件酒壶(《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二卷《舞乐百业》,第375页)。也许画面主题是为祭祀活动做准备。而酒壶是作为表现之重心的。
一般社交场合,酒也发挥着有益于情感亲近的作用。《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一卷《人物故事》中“人物·主人及侍属”类别中,多有题名“对晤人物”“男女主人不同的社会生活形式”“男女主人及侍从”“男主人及男女侍从”“奉食女主人”“女主人及侍从”“女主人与宾客及侍从”“主人与宾客及侍从”“坐榻上主人”等画面,都表现置酒、饮酒情形(第227页,第228页,第231页,第232页,第233页,第235页,第237页)。在“人物·其他人物”题下,也有“交谈人物”中间放置酒卮的画面(第280页,第288页,第289页)。画像石资料出自山东及江苏徐州,然而通常“对晤”“交谈”时主客往往把酒对话的情形应当是比较普遍的。而涉及“女主人”会客宴饮的情形,反映了汉代社会生活史的重要信息(王子今、焦姣:《上古女子饮酒风习:以〈史记〉为视窗》,《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4期)。画面并见“男女”的情形,即淳于髡故事所谓“男女同席”“男女杂坐”。当时可能“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或难免“合尊促坐”,“履舄交错”,“罗襦襟解,微闻芗泽”。
汉画资料并非仅仅是汉画像石、汉画像砖以及汉墓壁画。若干器物的装饰纹样,也是重要的美术史信息。而其中蕴含的文化意义,体现了神秘与平俗的结合。马王堆汉墓出土漆杯“君幸酒”文字,列入《漆绘·藻饰》类中(《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七卷《丹青画墨》,第238页)。这是突出显示当时社会饮酒风习的文物资料。《中国汉画大图典》第七卷《丹青画墨》中的相关内容,是思考文化交流史时不宜忽视的。美器以盛美酒,美观切合美味。酒器的美好,是与饮酒生活雅适斯文的乐趣密切相关的。
与酒相关的生产与生活场景,当然只是社会史风貌的局部。我们注意《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和《中国汉画大图典》溢出的酒香,未必将其看作汉代史的主流。也绝不会因此限定这两部汉画辑录与研究集成的宏大内涵。提示其中酒史信息的重要,意在表扬编者通过生活细节关切汉代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共同成就的眼光。鲁迅说,“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汉唐)魄力究竟雄大”(《坟·看镜有感》),高度赞赏当时我们民族的时代精神。这两部汉画合集发现和表现这种“闳放”“雄大”的眼光,也是值得肯定的。人们面对酒的“欢然”“最欢”,当然只是浅层情感表象。自司马迁始,即注意到饮酒与英雄“气”的关系。项羽在垓下“饮帐中”,“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刘邦还归,“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两位英雄一负一胜,一败一成,一枯一荣,却都在酒后“慷慨”歌诗,竟然同样“泣数行下”。对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宋代理学家论“浩然之气”时以此为例:“浩然之气只是气大敢做,而今一样人畏避退缩,事事不敢做,只是气小。有一样人未必识道理,然事事敢做,是他气大。如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便是这样气。人须是有盖世之气方得。”(《朱子语类》卷五二)对于同样是“气大敢做”之人的刘邦的“气”,或称“汉皇”“意气”(〔唐〕张碧:《鸿沟》)。进取精神和英雄主义的最突出的表现,当然是改革创新、科学发明以及推动生产发展和社会进步。《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和《中国汉画大图典》对于生产力提升和社会关系完善,也通过多种画面有所表现。而当时社会不同层次人们共同的“慷慨”之“气”,通过有关酒的文化迹象以刻于“砖石”的方式长久地保留了下来。虽然这种表象是片断的、局部的、不很明朗的,但是也值得我们用心体会。
如果强指微瑕,似乎应当注意到《中国民间收藏汉画像砖石选集》收录个别画品的正确性,或有读者也许会存在疑问。年代的判定,亦未必一一凿凿有据。《中国汉画大图典》编列各类画面主题,体现编者自己的学术理念。各种图像分别具体,使用者或许比较方便。但是从画面总体中零碎切割出来,其背景或许不容易为读者全面理解。书中有较完整画面与局部放大画面的配合,是比较好的。但是这种情形并不很多。此外,如果资料出处都能够细致说明,自然可以为研究者的学术思考提供更多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