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与外来,传统与西洋,不同质地的文化在“独立”事件的强劲激发下造化出奇异的能量。
“五四”以来,对现代中国及其历史的描摹,已经浩浩荡荡、挤满了几大书柜,不过,常芳的《河图》依然以其阔大的气象,带给读者新的惊喜。很难有作者写出那样天地广阔的中国、那样奇幻魅艳的现代。47万字的宏大篇幅里,藏着作者的野心,将上个世纪初山东“独立十二天”的故事铺陈衍展,不会是随便写写,而是要去松动历史书写中那个过于板正、以至缺乏勃勃生气的“现代”面目。作者将叙述拉回到历史的现场,把走卒车夫的运与命、把小姐夫人的梦与想,把商贩、学生乃至无数洋人各异的生命熔铸了进来。作者相信,所有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不仅仅是英雄,所有的文化传统——而不仅仅的国族政治,都参与进了“中国”的书写,而历史,就是所有人欲念与行动的总体。
文明的喧哗
《河图》描绘的发生在山东的失败“独立”故事里,除了同盟会会员、警局局长,出人意料地大量出现了洋人、车夫、醋工、渔夫、神婆、流浪汉的身影。作者并不以人物的能量,或者说光鲜程度来分配笔墨,而更愿意包容风云中的每一粒历史的微尘。在作者的意识里,南家花园和南家醋园,以及与“独立”事件相关的每一个人,共同翻涌着历史的风云。尤其难得的,作者往往能贴着每一个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去展开他们的信仰与逻辑,体贴他们的欢笑与忧惧。
作者把更驳杂喧闹的现代想象和文化观照带入进来。车夫周约瑟、渔夫水鬼、流浪者老成吉思汗以及大量的泺口镇平民们,背后有一个深厚的本土信仰世界,民间的万物有灵想象,笼罩着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他们相信人是蜘蛛的儿子、被蜘蛛庇护,壁虎可以入药治疗怪病,河鱼会在夜里吞吃人类,甚至火车也是由巨型蟒蛇精怪变化来的。
美国工程师戴维、英文女教师马利亚,以及传教士苏利士,这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西方人,为泺口带来了全新的现代文明,铁路火车、高档香水、咖啡面包,通过西方人的言传身教抵达了济南和泺口。本土与外来,传统与西洋,不同质地的文化在“独立”事件的强劲激发下造化出奇异的能量。
现代中国就在文明的众声喧哗里,彻底洞开了自己的经脉。在这样一幅繁复驳杂的文化图景中,我们看到不同质地的文化如何通过杂糅于一人,形成了贯通之势。当革命投机分子冯一德在监狱中滔滔不绝地兜售着上帝的万能与圣意,又突然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去比附,当美国人戴维激动地称太平军的军事行动为“东方十字军东征”,当车夫周约瑟一边为主人献上慈禧的私人土方,一边又在精神上皈依着上帝,我们看到的可能是更真切的历史。
历史的戏法
在宏大的文明观照之下,山东“独立”作为一个政治事件,于是变得血肉饱满,也更馥郁着诗意。这份诗意,集中展现在南怀珠这个革命者的身上。“独立”与“革命”的梦想是如何在南怀珠心里深植的? 革命之心念的源头又在哪里? 作者着重刻画了南怀珠革命之念的诞生时刻。这位革命者小时候,在南家花园的大家族的生活并不快乐,而是充满了孤寂。一次出逃与外来马戏团的交流,让小怀珠定了心。马戏团男人用能够发出光亮、变出星星的手抚摸着小怀珠的头,告诉他:“天下最好玩的变戏法,是把一个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后来的岁月中,每当革命事业遇到挫折,南怀珠总会回到自己的心被马戏团男人的手点亮的夜晚。长大之后的南怀珠,倜傥自信的记者、同盟会会员、指尖之下风云变幻的人物,身上总叠印着那个要遣走寂寞、变出满天繁星的天真男孩的影子。
革命之子南怀珠,也身处历史的戏法之中——他总是还要被“革命”之外的故事所俘获。他是“家族”故事里孤身在外做着不切实际的耽梦、一再失踪,并把南家拖入深渊的叛逆小儿子;他是“巫术”故事里,黄河边上,身披鬼皮变着鱼的戏法,并最终被鱼吃掉了的人;他是“风月”故事里,江湖浪荡,在风云的峰与谷都做着玫瑰花梦的男人。“一个人活在梦里,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会在梦里做起另外的梦。”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大哥南海珠对怀珠的批评,倒是一语中的地道出了这位革命者的天真。想要变幻世界的天真者最终也被别人变了戏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怀珠被妹夫、警察局长出卖杀害,死亡的真相亦如同谜一般,消逝在谎言、神话造就的历史的戏法之中。
山与河
伸展至欧美的文化交织,灵动如戏法的历史激荡,不禁让人驻足于作者旷远的诗思,并去思考这份诗思的来处。正如题目“河图”所提示的,常芳总是绕不开黄河的意象,去展现对历史的看法:“‘河图’里所有人物经过的那段历史,无论它当时掀起过多么巨大的浪潮,淹没了多少人的生命和热情,但是,‘在历史的长河里’,或许,它都注定会是那‘流淌中的一小节’。”而作为一位书写历史的作家,她希望成为一枚望远镜,以仰望天之河,“仰头面对着浩瀚的银河系,观看到其中一条银河,并在这条银河中,观看到其中几颗闪烁的小星星,和它们发出的那些,对于整个银河系来说,近乎微不足道的光芒”。大河、浪潮、银河、星辰,常芳所能想象到的历史,就是大河之史。大河,意味着浩瀚磅礴、激流喧嚣,意味着万千支流、旷远流深,也意味着能够融汇所有生命的热望、畅想,又将所有生命都裹挟而去。我想,正是因为生长于黄河之侧并由此想象中国与世界,大河之心才会深嵌入作者的生命感觉之中。同样因为毗邻黄河、近接东海的位置,故事里的泺口,尽管只是一个小镇,整个世界的剧变却能够那么迅疾、猛烈地于此翻涌,辛亥革命的星火才能如此剧烈地在这片土地上燃烧起来。
我不禁想起湖南作家王跃文新近出版的小说《家山》,同样讲述的是上个世纪前半叶的历史,同样是五十万字的皇皇巨作,依山生长的湘西人,带出的却是“山”的历史感觉。与河流塑造的历史不同,大山之历史,紧密联系着土地意象。我们民族农耕文明的积淀总是更深地、更长久地沉淀于此,磅礴而来的现代革命、现代文化的大浪离这里更远,也更难以席卷之势摧断本土的社会根系,尽管大山,亦一直为现代之河源源不断地献出青年和力量。
“家山”与“河图”,勾连起传统中国天与地、乾与坤的文化密码,山河共造的文明里,有着更完整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