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浙成
孙绍振的名字,在作家群内也许还不是什么热门人物。当然,除了解放艺术学院毕业的那一群体,具体点说,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文艺界乃至1980年代成长的一代恐怕就无人不知了。如果再提到“三崛起”(《在新的崛起面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崛起的诗群》),就不能不提到这位理论骁将了。就是他,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与谢冕、徐敬亚一起,著文为朦胧诗的崛起不遗余力地大声呐喊,赞扬这些“崛起的青年对我们传统的美学观念常常表现出一种不驯服的姿态”,“他们和我们50年代的颂歌、牧歌传统和60年代战歌传统有所不同,不是直接去赞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
有位老诗人在南宁召开的诗会上,提出以“人民”和“老百姓”的名义指责这些诗看不懂,绍振感情冲动,拍案而起,当场就回敬:“看不懂不是你的光荣,是你的耻辱;既然看不懂还要引导人家,凭什么,难道凭你干饭吃得比人家多吗?”仿佛孙悟空大闹天宫在会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成为我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桩“重要事件”。
我是数月后在昆明全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上,跟与会几位北大老同学闲聊起来才听说的。由于我那时远在塞外,忙于自己的小说创作,对谢冕、绍振两位老同学正在为之抗争的“朦胧诗”一事不了解,隔靴搔痒地说了句:“这下,孙猴可真的成为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了!”
这自然有老同学之间开玩笑的成分。我们在大学读书期间,一些和绍振接近的人,都叫他“孙猴”,或者连姓都省去就直呼“猴子”。
我当时嘴上这么说,心里在想,按他的气质,才华横溢,富有想象,思维的严密性稍嫌不足,应该是诗人或者作家,怎么搞起理论来了,担心他是路走对门却迈错了!
孰料几年后,当朦胧诗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绍振随着这股蔚为大观的新诗发展态势,理论研究上搞得越来越红火,路子也越走越宽广,成就也越来越大,有人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称他为“理论骁将”,展现出他气势若虹的学术人生。
首先是几年后他第一部文艺学理论著作《文学创作论》问世,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不久即寄一册与我们分享,后来经过修订海峡文艺出版社再版,在文学界产生很大影响,不但深受文学青年欢迎,还得到了众多著名作家的交口盛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成立30周年纪念大会上说:
“……我可以列出很多个名字,他们的讲课直接对我的创作产生了影响。比如说孙绍振,来自福建师范大学,我记不清他给我们讲了4课还是5课,其中有一课里面讲到五官通感的问题。他讲诗歌,比如说我们写诗,湖上飘来一缕清风,清风里有缕缕花香,仿佛高楼上飘来的歌声。清香是闻到的,歌声是听到的,但是他把荷花的清香比喻成高楼飘来的歌声。还有一个人曼妙的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绕梁是能够看见的一个现象,也就是把视觉和听觉打通了。讲一个人的歌声甜美,甜实际是味觉,美是视觉,他用味觉词来形容声音。他给我们讲诗歌创作中的通感现象,这样一种非常高级的修辞手法,我在写作《透明的红萝卜》这一篇小说的时候用上了,这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小黑孩,他就具有这样一种超常的能力,他可以看到声音在远处飘荡,他可以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甚至可以听到气味,这样一种超出了常规、打破了常规的写法是受到了孙先生这一课的启发。”莫言不止一次地说他的创作得益于孙绍振的《文学创作论》。
原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朱向前对绍振《文学创作论》说得就更详尽了。据他回忆:
当时还是副教授的孙先生终于光荣地登上了军艺文学系的讲坛,获得了和丁玲、刘白羽、吴组缃等诸多大师同台竞技的机会。他以一部60万字的《文学创作论》为教材,连讲一周,且深受欢迎,创造了在文学系连续开讲的最高记录,至今无人打破。其中原因之一,是有一部皇皇60万字的巨著做本钱;原因之二,是他的本钱真管用。也就是说,他的理论是于创作切实有用的。事后,莫言同学不止一次地在不同场合谈到孙先生的理论对他创作的启发和影响;宋学武同学还直接以孙先生的术语“心口误差”为题,创作了一篇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可见孙氏理论在作家中的入脑入心。这是孙氏理论的胜利,也是文学理论家孙绍振的光荣。
这年学期结束,军艺文学系在学员中,有作家李存葆、钱钢、王海鸰、麦家、石钟山、柳建伟等名家,对授课进行民意测评,孙绍振得分最高,成为军艺唯一的连续五年受聘讲课获得在学作家们欢迎的老师!
能获得如此众多的作家的认同和盛赞,原因不是别的,是由于他这本作为教材的《文学创作论》中提出的许多关于创作规律的观点,并不是从别人现成的文艺理论著作中演绎过来,从理论到理论,而是来自文本,来自具体的作品!
记得绍振在北大时就喜欢写诗,长诗短诗都写,这些自然大都是些习作。工作后又跨界写过小说和散文,尤其是散文,写得不一般,情思独特,特别是后来提出的“演讲体散文”大都据演讲现场录音整理,现场交流,幽默、调侃,情趣、谐趣、智趣交融。先后出版了数册,济南出版社还为他出了选集,在福建省获得2022年好书奖。因为创作中有切身的解读和感悟,比从未从事过创作的纯粹理论家要细致入微。
进入新世纪以来,绍振似乎对自己坚守文学文本为中心,有了更多自信,也更加有意识地注意发挥自己在感悟和理解文本上的这种长处,不辞艰辛,集中精力,对近500篇文学文本逐个做了个案审美分析,出版了10本著作,深受欢迎,成为文本分析的权威读本,更是中学语文教师讲解经典课文的案头必备书,影响巨大。其中像《名作细读》竟重印25次!
在从事这项个案审美分析的过程中,他研读了大量有关的我国古典诗论和文论,发现我国传统文论与西方文论有所不同,前者以文本为中心,后者则以读者为中心,这让他萌生了新的构想,在西方文论放弃的空白中,在他们宣告无能为力、徒叹奈何的审美阅读方面做出自己系统的建构,其总结性的成果就是2015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文本解读学》。这部著作通过对文学内在矛盾的分析,揭示出构成这个作品区别于其他作品的唯一性的审美特征,从而使人领略到蕴含其中的艺术魅力。为我们描述了那个充满想象力的文学世界以及进入这个世界的解读方式。《文学创作论》和《文学文本解读学》这两本著作,为他一生为之坚守文学文本中心,建构中国学派的文本解读学的心愿,他矢志不移的雄心是:中国的文学理论在东方崛起。
绍振从事理论研究半个世纪以来,成果堪称辉煌,先后共出版了20多部著作,涉及多个领域,有文艺学和马文论、写作学、诗学,包括新诗和古典诗学、美学,以及语文教学等,为庆贺他取得的巨大成果,当年的几位同班同学和学生聚首黄山,为绍振开会庆寿,谢冕在祝词中称这是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开了一个美丽的会。我想,绍振如果当初真的从事文学创作,成就未必能超得过理论研究的成就。由此悟到,人的一生,最初的美好设想,未必是正确的选择。有时生活中看去的偶遇,恰好就是我们的命运!
除此之外,绍振始终坚守教学第一线,六十三年,从他课堂上,走出了一批获奖的优秀作家和有成就有影响的评论家学者、全国教育系统优秀教师。前年他虽已超过规定年龄,但仍破格被聘任资深教授,还成为教育部“孙绍振拔尖人才基地班”的领衔人。
绍振在日常生活中,乐观开朗,自由散漫,心直口快,口不择言,幽默风趣,上海交大中文系吴俊最近为文说他“天真烂漫”,像是个长不大的大男孩。1960年代,从北大下放福建华侨大学十几年时间,他受到来自社会和个人生活上的双重打击,内心的深重痛苦不难想见,但不论在当时还是事后,几乎没听他抱怨过,个中的况味想必是默默消化在回忆中,成为精神财富,没有干扰他的学术人生。他性格中显然有足够的坚韧和顽强。其实,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大都经历过政治运动风风雨雨,倘没有足够的坚韧顽强,难以获得今天的成就。有些写他的文章,可能是由于重点和主题的缘故,在凸显他天真开朗的时候,忽略了他性格中深沉坚韧的一面。不是深沉坚韧的话,他也成不了理论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