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廷华
张震麟是我就读南京市第五中学时的初中语文老师。他只教过我一年书,知道他是位作家,特喜欢听他的课。我的作文常被他在课堂上点评,我从他那里也学到不少写作的常识,对他十分崇拜。后来我父亲去世了,我顶职进了工厂,但我们师生之谊不断,一直联系着。我常会去他住在城南的一条幽静的、名叫绒庄巷的平房里看望他,他有时家访学生后,也会顺道转到我家里坐坐聊聊。
“文革”结束后,江苏人民出版社拟出版他和妹夫张弦合写的越剧《莫愁女》单行本。该剧1963年市越剧团在新街口中心的世界剧场(后改名延安影剧场)演出时盛况空前,每晚来剧场前候票的人络绎不绝,一票难求。1979年南京市越剧团重排该剧,引发了第二次万人争看的轰动效应,在大华剧场连演三个多月,场场爆满。
得到出版社要出单行本的意向,张老师从查抄退回的几十捆书籍和旧稿中,好不容易找出当年的演出本。他伏案重新逐字逐句审定修改后誊抄一遍,与出版社联系好后,叫我送往该社。那时没有电子邮件,也没快递,都是信件往来,张老师怕邮路上丢失了,直接送去快捷且安全。所以那段时间,我们联系更显频繁。
一次,我去他绒庄巷的家中,踏进第二进屋看到原本逼仄的家里,那天人很多,除了我熟悉的张老师的两个儿子外,又多了几个人。一个我认识,是张震麟的妹妹张玲,我们在市文协(那时市作协还没单独成立)开会时就相识。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我不认识,张老师向我介绍,说这位是他妹夫张弦,平反后从马鞍山回来了,这几天搬完家。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张老师说是他的外甥、外甥女。
张弦,一个好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张老师曾与我讲过。张弦与他都是五中的同学,1951年高中毕业后,张震麟凭着出版的一部越剧《全家乐》(赖少其题写书名)剧本留校当了老师,张弦则考上华北工学院冶金专修科,后院系调整,并入清华大学。张弦毕业后分配到安徽马鞍山钢铁厂任技术员,后调北京钢铁设计总院。张弦在学校时就显露出文学创作的天赋,热爱写作。1956年他就在国刊《人民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后来他将小说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上海姑娘》,后拍成电影上演。1957年,他因一篇未发表的小说《苦恼的青春》罹祸,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到安徽农村劳动。后来在马鞍山市一个电影院里做清杂工,扫地打杂。1961年张弦回宁,与张震麟商议合写越剧《莫愁女》。就在张弦人生的最低谷,张震麟的妹妹张玲,一个工厂的女工,敬慕张弦的文学才能,爱上了张弦,嫁给了他。婚后他们的家安在南京上海路的一个大杂院里,张弦隔一个星期回南京一次,并养育了一双儿女。他们相依相爱、风雨同舟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张震麟对张弦说,我们的剧本就是由小徐送往出版社的,他写了不少散文,最近借调出版社协组编选江苏30年文选。张弦上前和我握手,客气地让我在饭桌旁坐下,我们互道问候,寒暄了一番。问我在哪里工作,近来写了什么?我说我主要写些散文。他说散文易写难攻,我说,突破不容易。他那时还不像后来那么风光和有名气。我看张老师家里来人,不便久留,和张玲也聊了一会,就回去了。
1980年11月,《莫愁女》剧本出版了。大约是次年年初的时候,张老师拿到样书,到我家送了我一本,笑呵呵地说:“这也算一朵重放的鲜花(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本《重放的鲜花》小说集)。”刚好快到春节了,母亲和我留他便饭。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他告诉我,南京电影制片厂拟动议将这台越剧拍摄成彩色舞台艺术片。
1983年舞台艺术片《莫愁女》上演,张老师送来几张票邀我母亲和我去观看,我母亲是宁波人,特爱看越剧。越剧十姐妹之一竺水招饰演剧中主角徐澄,著名越剧演员张玉琴饰演莫愁。这时的张弦除这部越剧外,创作如岩浆喷涌,已接连在颇有名气的刊物上发表了《记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挣不断的红丝线》《银杏树》等几部有影响的小说。且《记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分别荣获1979年、1980年全国短篇小说奖,让他功成名就,声名远播。后来张弦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改编成电影剧本,由峨眉电影制片厂拍成影片,影片主角荒妹,由沈丹萍饰演。1981年在全国上演。我还记得电影海报上的一段话:“让悲惨的往事一去不复返——连同贫困与愚昧,痛苦与不幸;愿温暖的春天在角落永驻——伴随富裕和文明,幸福和爱情。”这部影片还荣获了第二届中国金鸡奖最佳编剧。此时的张弦身边不乏一些文学青年的追随者,享受一个著名作家所受到的拥戴和尊重。后来江苏省作协也分给张弦一套锁金村的新居,生活和写作环境都改善了。
不久张震麟老师也从他所在的中学(他那时已在南京市第三十七中学)调往《南京日报》社,也新分配了报社紧挨五台山体育运动场旁的拉萨路一套住房。我们还常联系着,有时话题也会涉及张弦的近况。一次他跟我说,张弦和他妹妹张玲1988年秋离异了,我听了很吃惊,这对夫妻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相濡以沫,都挺过来了,却在摇曳希望的春天里分了手。张老师没深下去多说,我明白这里有诸多的隐情。
以后我一直无缘再碰到张弦先生,然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常在记忆里回放。一天我在旧书市场“偶遇”了张弦,但见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一本著作。
我有逛旧书市场的习惯。那天我在一家林立的书架上看到一本书,抽出来一看,书名是《张弦电影文学剧本新作选》,该书是“扬子江文学总汇丛书”中的一本。1985年由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省作协还没成立)为检阅江苏文学创作成果而编辑出版的,有小说、散文、诗歌、文艺理论等,林林总总共20本,作者都是当时省里颇有名气的大腕。
我翻了翻张弦这本书,立即买了下来。书中刊有《银杏树》《未亡人》《湘女萧萧》《井》等几部剧本。陈荒煤写的序。张弦在后记中说:“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是我近三年来所写的电影剧本,都是根据小说——自己的或别人的小说——改编而成的。”我想起曾看过的几部由他编剧的电影给我留下的艺术震撼。而他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至今仍可以称作是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井》和《湘女萧萧》曾获国际电影节奖。
生活的道路总是崎岖、艰难曲折的。光阴荏苒,多年后我与张震麟老师在一次会议上碰到,我们找了个僻静处聊了些近况。他和我说,他妹妹张玲离异后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上海路上的小屋。由于长期的心情郁闷,精神的打击,患上了胰腺癌,于1995年走完她苦难的一生。我听了感到很惊讶。不久前我还读到张玲在《十月》杂志上发表的一篇题为《偶像》的散文,是她离世前写的。那是她的生活,是她满含情感的血泪之作,读时我被深深地感动,泪眼婆娑。张弦后来在北京重组了新家,新妻是位著名的电影导演。好日子没过上几年,竟也得了和前妻一样的病,1997年也离开了他挚爱的电影事业。“张弦生前是江苏省电影家协会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每个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一些毛病,也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张弦的勤奋、刻苦,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影响,还是让人钦佩的。”听着张老师平静的叙述,我感受到面前我所尊敬的张老师为人的宽厚、善良、平和、通达。也想到张弦,他的所有作品都关注着女性,书写着女性,表现着当代女性的命运和她们种种不同的情感生活。
2008年又一个早春二月来临的时候,张震麟老师也离开了人世。我在报上发表一篇回忆散文,以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