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因文而构 赖文以传

    ■曹林娣

    李小奇的新著《文心见园：唐宋园林散文研究》，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成果。该书在蒐集研究了九百多篇唐宋“园记”“圃记”基础上写成，内容虽也涉及叠山、理水、花木种植、建筑等四大构园物质要素，但最重要的特点是反映了唐宋文人的构园思想、园居生活、园林散文创作活动。园林是为“精神”创造的“第二自然”，该著全方位展示的正是园林的“精神”内涵。

    中国以诗文造园，在世界上独树一帜。中国是“诗”的国家，早在《尚书·尧典》中就有“诗言志”之说。唐宋时期，中国科举取士制度逐渐完备，造就了知识型的文官集团，也形成了崇文重教的社会风尚。园林是文人将案头山水，变成地上山水，寓志于园，所以，中国园林，可名之为“文人园”。陈从周先生在《中国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中强调：“研究中国园林，应先从中国诗文入手。则必求其本，先究其源，然后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如果就园论园，则所解不深。”

    该著从文学和园林的双重视角研究园林散文，找到了园林研究的“本源”，又以毋容置疑的实例，证明了早在唐宋时代，文学就赋予了园林以灵魂。唐宋园林题名已经有富有深刻内涵的“主题”了，如该书第七章写范成大晚年归隐苏州，在苏州宅舍之南建造园林，取名“范村”，典出唐杜光庭《神仙感遇传》：

    唐乾符中，吴民胡六子与其徒泛海，迷失道，漂流数日，至一山下，即登岸谋食，居人皆以礼相接，甚有情义。问此何许？则曰范村也，当见山长。引行至山顶，可十里所。花木夹道，风景清穆，宫室宏丽，侍者森列。一叟坐堂上，命客升阶，与语曰：“吾越相也，得道长生，居此。岁久，山下皆吾子孙，相承已数十世。念汝远来，当以回飙相送。”

    俨然是唐版《桃花源记》，“范村”即以此为范本，“圃中作重奎之堂……梅曰陵寒，海棠曰花仙，酴醾洞中曰方壶，众芳杂植曰云露，其后庵庐曰山长”云云。

    唐宋园林中诗化景点俯拾皆是，如第六章引宋幸元龙《松垣东西宇南北阜兰薰堂记》摘渊明“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之句，匾曰“兰薰”。苏轼《醉白堂记》云：“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吴儆《竹洲记》记载的“静香”亭，“用杜子美‘风摇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之句为名”。如此，则“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况周：《蕙风词话》卷一），借助了诗歌原型意象来触发、感悟意境，以诗心去营构纯净优美的诗境。

    书中还不乏具体构景法的阐述，如第一章中所举宋人为营造飞雪佳景的构山法：“雪斋者，杭州法会院言师所居室之东轩也。始，言师开此轩，汲水以为池，累石以为小山，又洒粉于峰峦草木之上，以象飞雪之集。”气候温湿的杭州，雪景难见，于是在累石而成的小山上种植草木，在峰峦草木之上洒上白色的粉末，好似落上了一层白雪一般。地处河东的薛氏乐安庄园，则用“寿石雪顶，开轩对之，各以为名”。用天然白色的寿石，如同覆盖了白雪一般，开轩相对，则四季都能欣赏雪景。

    该著在园林史研究方面也有独特价值。中国园林在中唐时期趋向写意化，宋代走向成熟。作者用敏锐细腻的文学笔触，写出唐宋时代园林艺术从渐变到质变的清晰发展脉络，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唐宋园林史研究的空白。如第六章唐宋园林散文书写品题的嬗变，用唐实宋虚、唐简宋繁、唐雅宋俗比较出之。

    在构园艺术上，该书第一章谈到宋代建筑小品中已有花街铺地的记载。宋代徐大焯《烬余录》：“章园药栏之西，筑旷观台，铺地皆五色石。”钱时园林“夹立而萧萧斑竹间，文石为径，方石为几，脔石为基，椽竹而复茅，甚朴余心乐焉”。竹林小路用有花纹的石头铺成，方形的石几下用脔石，即小石头为地基。辛弃疾的稼轩园“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以锦路行海棠，集山有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研有渚”。通往东冈西阜、北麓的小路铺地用了有青竹纹样和海棠花纹样，青竹纹样小径两边种植竹子，竹影婆娑，与地面纹样摇曳生姿；铺设海棠纹样的小路两旁种植海棠，穿行花径，获得春色满园的美感。上述“五色石”“文石为径”“以青径款竹，以锦路行海棠”，证明宋代园林铺路艺术的审美高度。由于宋代没有专门著作将这些技法记录下来，故而园林文学作品中的记载弥足珍贵。

    该书第一章还用翔实的史料实证，纠正陈陈相因的“成说”。宋周密云：“前世叠石之山，未见显著者。至宣和，艮岳始兴大役，连舻辇致，不遗余力。”明代王世贞也说：“盖洛中有水，有竹，有花，有桧柏，而无石，文叔《记》中不称有垒石为峰岭者，可推已。”童寯先生《江南园林志》因袭之：“吾国园林，无论大小，几莫不有石。李格非记洛阳名园，独未言石，似足为洛阳在北宋无叠山之证。”张家骥先生也认为唐宋私家园林不兴叠石为山，山为土筑，体量较小云云。李小奇引李浩教授《唐代园林别业考论》中根据唐代诗散文、笔记、出土文献中提供的大量实证，说明了唐代不仅有叠石为山，而且手法多样。宋代私家园林中叠石为山则已成常态，如“王君定国为堂于其居室之西，前有山石瑰奇琬琰之观”“其积石为山，曰西湖洞天”“其前累石为山，高不过丈余。虽无怪奇伟特之观，是亦山尔”“顾园之西南隅，背郁葱而面清旷，累石为山，草树丰茸。每风雨晦明之变，若嵌岩洞穴中实吞吐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