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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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学时曾经热心集邮,常和一些朋友交换。有一次,我意外得到两张非常大的邮票,每张大概有三厘米宽,五厘米长,据说是唐努乌梁海的邮票,从此就对唐努乌梁海产生了好奇。
由于那张大邮票的缘故,等我对丝绸之路有了兴趣,并开始在丝绸古道上来回行走之后,便一直想去唐努乌梁海看看。2015年7月,我终于借着去伊尔库茨克旅行的机会,特别坐上飞机,飞到了我小时候听说过的唐努乌梁海。正确地说,我去的是今日俄罗斯联邦图瓦共和国的首府克孜勒。
我在克孜勒停留了四天,聘请了一位在中学教英文的老师做导游,还包了一辆车子,在这17万平方公里的共和国转了不少地方。
2
克孜勒在突厥语族的语言里是“红色”的意思,比如说中亚的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有一个克孜勒沙漠,就是红沙漠。所以克孜勒的意思是红色城市。
仅有十万多人口的红色城市坐落在世界第五大河叶尼塞河的南岸,岸边耸立着一座亚洲中心碑,宣示克孜勒是亚洲的地理中心。当然,除了来过这里参观的游客之外,全世界具有这个地理知识的人想必不会很多。
克孜勒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但是市容令人感觉舒服安逸。在俄罗斯人居住的地段,有些建筑相当考究,还有几座颇具特色的俄罗斯东正教堂。
占人口多数的图瓦人大都是佛教徒,但一般人并不去寺庙里诵经祈福。所以城里的藏传佛教寺庙反而没有俄罗斯东正教堂显眼。我去过一个白色的宝塔型喇嘛庙,内部的装饰实在乏善可陈。
克孜勒市内有一条步行街,流连于此,能够感觉到这个城市的脉搏和它的人文面貌。和布里亚特共和国的首府乌兰乌德相比,克孜勒街上的亚洲面貌比例要高许多。欧洲面貌的人当然有,但是似乎远不及五分之一,也就是俄罗斯族在图瓦共和国人口中的比例。
目之所及,克孜勒的行人全然没有蒙古装束。图瓦人的服装和蒙古人的服装是非常相似的,农村里面的蒙古包跟蒙古人住的也一样。据我看,蒙古传统装束的成本很高,夏天穿也不方便。我到过的蒙古国、俄罗斯联邦布里亚特共和国和中国内蒙古自治区各地,日常也不太穿着传统装束了。
克孜勒和乌兰乌德还有一处明显的不同——在街上说俄语的人不多,彼此之间似乎都说图瓦语,即使年轻人也是如此。而在乌兰乌德,无论年长的、年轻的,主要都说俄语。这说明乌兰乌德受俄罗斯统治的时间更长,文化上的影响也更深。图瓦毕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才真正并入俄罗斯的,所以俄语还没有深入到每个家庭和朋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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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图瓦去了不少地方,看到许多河流、山坡、草原和一些村庄小镇,也约略见到农民和牧民的生活方式。
在一个定居牧民的私人“牧场”上参观他的羊圈时,我要求到他家的房子里看一下,主人很爽快地同意了。他家住的是颇为简陋的独立木质小房,一进去见到的是一个方形的房间,有两只猫趴在水泥地上。屋的正中有一个立方形的铁制火炉,架在四条铁腿上;炉面上有一把大水(奶)壶,还有几个锅,可见这个火炉是烹饪、取暖两用,上面连着金属烟囱直通屋顶。炉子的前方有饭桌、椅子等,炉子后方铺了一张地毯,上面有一个双人床、两张单人沙发,还有小衣柜和电视机等,这些应该就组成了“卧室”。在卧室的左侧,木屋的一角有个摆在架子上的洗脸盆,但是没有自来水龙头。
我发现这间房子的基本布局和蒙古包的内部设计很相似,只是把圆形可迁移的蒙古包的各种功能摆到了一个面积较大的方形而不能移动的木屋里。
这让我想起2006年夏天,我曾在祁连山里一个小镇的裕固族人家住过一个晚上。他们住的是中国农民很典型的三间房,中间是饭厅厨房兼客厅,两头是两间卧房,厕所在户外颇远处。那晚我住了主人夫妇的卧房,主人一家挤到另一间卧房去了。甘肃的裕固族生活在蒙古戈壁之南的祁连山里,图瓦人在阿尔泰山的北麓,可谓远隔重山,彼此应该素无往来。但是图瓦人和裕固族却有两个相似之处:他们各自说一种独特的突厥语族的语言,又都因为受了蒙古人的影响而信奉藏传佛教,语言也因此逐渐蒙古化。
还是说回克孜勒。一天下午,我正在亚洲中心碑前欣赏叶尼塞河上的风光,忽然见到一队人朝着我走来。除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和一个穿着白色低胸礼服、拖着很长的白婚纱的年轻女子之外,几乎都是身着红色紧身连衣裙、足登三寸以上高跟鞋的年轻女子,此外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他们来这个纪念碑的目的不言自明。但是穿紧身裙和高跟鞋的女士们,走上这个纪念碑前的台阶还着实有些困难。好在纪念碑的周围是如茵绿草,所以这批年轻的女士在台阶上拍过照下来之后,就自然地或坐或跪在草地上,接着又是一轮准备摆拍的姿态兼笑容。
这一副图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都可能发生。近年来亚洲的婚纱照往往是在户外景点拍摄,比在欧美普遍得多。没想到这样的场面我在克孜勒也见到了。穿婚纱照相,先是西风东渐,现在则是东风压倒西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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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到图瓦共和国之前,我已经知道图瓦的一绝,那就是他们特有的音乐“呼麦”。
现在联合国已经把呼麦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听过或是会唱呼麦的人越来越多。据我有限的知识,呼麦在蒙古语里是“喉头”的意思,所以呼麦就是一种喉音唱法。基本上,呼麦歌者能保持口形基本不变,同时唱出高低不同的两个曲调。其要诀是用口腔作为共鸣箱,用舌的移动来改变口腔的容积和形状,因此来唱出曲调。虽然演唱者各有独家的绝技,但是基本上都是先用喉部发出一个连续的、很低的低音,作为基调,然后在这个低音之上,再发出一个好像吹哨子般的,带有不同曲调的高音。
呼麦是一种很难学的演唱技巧,一直到最近,也只有在这一带的图瓦人和蒙古人才能掌握这一个由北方草原上的游牧者所创造的艺术。我到克孜勒的图瓦文化中心听了一场表演。舞台上有四五个人,有唱的,有用马头琴之类乐器伴奏的。虽然他们用了麦克风扩音,但是仍然十分精彩。这种形式的音乐,绝对会让听惯了管风琴伴奏的宗教合唱团或是由管弦乐团伴奏的欧洲歌剧的人难以想像。
听说有一个加拿大小伙子迷上了呼麦,靠自己读书和听唱片摸索到了秘诀,成为呼麦演唱者。他还到图瓦参加过呼麦演唱比赛,图瓦人承认他演唱的是正宗呼麦。
5
图瓦人据称都信藏传佛教,但经过我跟导游的仔细讨论(因为我们一起坐车的时间很多,讨论得比较深入而广泛),她认为现在真正信仰藏传佛教的图瓦人并不很多。应该说,有一部分住在克孜勒以外的图瓦人仍然信仰萨满教。但是站在克孜勒市区,只要抬头朝山上看,就能见到刻在山上的几个大字。我虽然不认识藏文,却也很容易猜到那就是藏传佛教里面最崇高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在克孜勒附近的几座山上,我还见到好几处乱石堆或大柱子,上面有不少枝条,挂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祈祷幡。这是萨满教和藏传佛教都有的一种表达宗教虔诚的行为,甚至在伊斯兰教占绝对优势的中亚地区,也不时可以见到类似的用于许愿和祈祷的布条旌幡。即使到寺庙里进香祈祷的人不多,到山上去许愿和求保佑的人却不少。这说明宗教在图瓦人心里还是有分量的。那位受俄罗斯式教育而英语非常流利的导游也告诉我,过去图瓦的寺庙还要更多,后来不少寺庙一度改做其他用途,甚至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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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孜勒的各种建筑群中间,最为引人注意、辉煌且富有文化意义的莫如图瓦民族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分别设在几座不同风格和不同材料的建筑物里,有介绍图瓦历史民俗的,有介绍图瓦共和国的政治人物的。而我最有兴趣以及获益最多的,是一个斯基泰人古墓的出土文物展览。
斯基泰人(Scythians)是古代希腊人对源自东欧的一个早期游牧民族的称呼,公元前5世纪的波斯碑文里称他们为萨卡(Saka),中国古籍里对他们也有记载,称之为“塞人”。斯基泰人说一种属于印欧语系的语言,应该是伊朗语支的一种。从公元前10世纪起,斯基泰人进入游牧生活,以马为主要的生产生活工具和战斗伙伴。在公元前8世纪到前3世纪之间,斯基泰人创建了从黑海北岸到阿尔泰山北麓的全世界第一个草原帝国。
图瓦民族博物馆里见到的文物令人啧啧称奇。这些文物出自斯基泰人的草原帝国最东端部分所发现的古墓群,称做帝王谷的所在,位于克孜勒西北大约100公里处。我去参观的时候,最新的一组古墓群叫做Arzhaan-2,大约是公元前8-7世纪时(与希腊的荷马差不多同一时代,比孔子要早200年左右)埋葬斯基泰贵族的墓群。以前还有过Arzhaan-1,年代更早些。我到图瓦参观之后三年,也就是2018年,这附近正式开掘了另外一大批非常好的、而且更为古老的斯基泰坟墩,叫做Arzhaan-0。因为开掘地点是在一个大沼泽里,完全没有被盗墓者破坏过,所以保留得非常完整,历史价值极高。
且让我尝试用文字解说一下我在克孜勒亲眼见到的Arzhaan-2的文物,那真是极为珍贵的古代宝藏。里面有一个象征国王权力的环形权柄,以许多小型的金质动物构成一个直径约23.5厘米的环,工艺精湛,给人的感觉非常震撼。此外,还有一个精雕细琢、配有项链的王后的黄金胸饰,直径大约16厘米,精致异常。专家们说,就算今天的珠宝工匠也未必能打造出这么精致的装饰品。斯基泰人的艺术风格当然随着他们和不同人群接触交流而有所改变同,但其主要元素往往是各种动物的形态,基本上是表现强大动物捕猎弱小动物(比如以几个单元描述老虎吞噬鹿的细节),也许这就是游牧民族早期体悟出来的道理。
在展出的Arzhaan-2 出土文物中并没有人陪葬,只有马随葬。但是新近发掘的Arzhaan-0里面有人的陪葬。在整个帝王谷的多处斯基泰墓群中,挖掘出几百匹随葬的马,有些学者专门对这些马做了品种、体态等方面的研究。
整个博物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展品,是一位2600多年前国王长袍两边大襟上的装饰,由两百多只造型独特的金质小豹组成,每只豹大约2厘米长,1厘米高。装饰板左右两边共有2500多个部件,重达8.5公斤——这位斯基泰国王在世时身上的负担竟是如此沉重!在他死后2600多年,人们只是对他袍子上的装饰感兴趣,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功绩。
自古以来被后世纪念的王者,有的建立功业,有的留下著述。这位2600多年前去世的国王却以一身精致的金质饰物向后人展示:游牧民族在孔子、释迦牟尼和苏格拉底尚未出世前,就已经发展出令今人咋舌的娴熟精致的手工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