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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4月05日 星期三

    广其节奏与省其文采

    ——儒家艺术理论笔记(一)

    李明泉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4月05日   15 版)

        ■李明泉

        儒家“中和之美”在艺术表达形式上强调“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也”(《乐记》)。也就是要求艺术遵循自然节奏,使音乐节奏纡徐舒缓,有如春夏秋冬更替、日月星辰交响。真正富有美感和张力的艺术,一定是少修饰、去雕琢,旋律平和简约,追求一种古朴、简洁、静穆的艺术形式和风格。

        对此,《乐记》有深刻的论述:“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出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静”的首义是纯净宁静。纯净便干净安静,宁静便心静平静。有情必有喜怒哀乐,情是波动变动运动的。但人性的本性发乎性情,顺性而生,由情而变,因而情之动性之静、性情互生变幻就构成了人性的复杂矛盾统一体。《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人性的尽善尽美,如蓝天明净,似清泉透澈,显示出一种宁静和谐的纯美、雅美、大美、壮美。音乐系由性的自然之感而流出,发乎性情,所以说是“静”。大吵大闹大哭大笑,都不是艺术,也难成音乐。只有心灵如溪流款款潺潺地溢淌,才是音乐般的心曲和弦。在这种天籁纯净而根绝庸俗的至美大美意境中,人生的境界才可能得以敞开、得以提升、得以宏阔。因此,“大乐必简必易”,简易之至,以致于“无声之乐”。《礼记·孔子闲居》五十一写道:“孔子曰:夙夜基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又说:“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声之乐,志气既起。”无声之乐是一种高邈神逸、与人的精神妙合无垠的音乐。人的精神是一种无限地存在,被视为“内宇宙”,孔子所倡导的“无声之乐”的“无声”并非真正没有声音,只是外在的表象、形式乃至“虚无”,但确是内心感知体悟自然之声、社会之声、心灵之声的最丰富最深邃最纯粹的礼乐大道和艺术妙境,在“仁”的上下求索中突破一般艺术的有限性束缚,而将生存方式、生活过程、生命智慧沉浸于“美”与“仁”相统一的艺术想像、艺术张力之中。这可以说是儒家在对被限定被束缚的艺术结构形式的否定中,肯定了最高而深邃、系统而完整的艺术精神,显示出中国朴素艺术辩证法精髓和东方哲学智慧。

        “无声之乐”与老子提倡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道法自然”的美学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子认为,真正的音乐是自然存在的,人们听不到。人们能够听到的声音,只是自然之乐的这一或另一部分。既然是部分之音,也就不能统率一切自然之音的全体。因而对自然之音全美的追求,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一种永恒向望、永恒企盼,也才有永恒的动力去接近“无声之乐”的全美境界。只不过,孔子强调的是人性自身的一种精神之声,而老子注重的是自然萌动的一种“天籁”之声。儒家表现出一种“为人生而艺术”的美学追求,而道家则表现出一种“为自然而艺术”的审美意向,或者说,儒家因关怀人生而通过艺术的善美境界实现人格融和,而道家则以逃遁社会现实而通过艺术的纯美境界来安抚心灵。这是两种价值观不同的艺术思想。

        正因为“广其节奏,省其文采”的艺术形式是一种潇散淡远、舒缓简淡的美,儒家反对艺术一味追求声律的繁杂、行文的艰涩、辞采的堆砌华丽,而提倡一种表面看来质木无文而实际上辞采精绝、跌宕昭彰、独超众类的风格,如李白所追求的“清真”诗风之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抒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在绘画中,则提倡一种不期而工的逸品,如王维将诗歌融入到绘画之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事雕镂粉饰和刻意为之,追求画面的氤氲晕染意境。或如苏轼所说的“高风绝尘”的艺术造诣,其最根本的特点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子由书》)即看似质木无文,其实最有文彩;看似瘦削,其实最为丰满。“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题跋》卷二),外面看起来似乎枯淡无味,却具有丰富复杂的内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书黄子思诗集后》),艺术表现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妙处都在笔墨之外。这种艺术虽出自人工,却要达到一种巧同造化、玄妙入神、神乎其技、妙造自然的境界,使艺术作品显现出丝毫不露人工雕凿的痕迹,仿佛鬼斧神工、浑然天成一般。这才是最美的艺术,有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也是“不求形似求生韵”(徐谓《徐文长集》),艺术的内容和形式在仿佛看不见的形式中达到融和,给人以一种天赐佳构、生机勃然的无穷韵味。

        孤立地看“广其节奏,省其文采”,易使人感到儒家似乎不重视情感的尽情渲泄,不注重形式对于内容的表达,对情感的表达方式作了某些限制,必须节之以礼、约之以德,没有自由的情感倾泻方式。实际上,在“中和之美”的儒家观念中,艺术形式的表达也是既要“尽善”又要“尽美”的。譬如元稹的《故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仅20个字,却写的是一个朝代盛衰的重大主题。其节奏舒缓,文采简淡,但包容量却异常丰厚。昔日豪华绮靡,花团锦簇的行宫,如今烟消云散,疏落宫花,寂寞独自红;昔日青娥宫女,熙熙攘攘,如今白头银发,凄凉而坐。而“说玄宗”三字就象一根无形的线,把昔日天宝盛事一下子提了起来,融进许多历史内涵,让人咀嚼回味。

        中国画十分讲究“广其节奏,省其文采”,惜墨如金,化白为黑,而不象西洋画那样精勾细描、浓墨重彩。如方薰在《山静居画论》所评述的那样:“石翁(沈周)风雨归舟图,笔法疏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着墨处固然有画,空白处也未必无画,雨在可画处,也可在无画处。“无”可以表示“有”,“无声”可以展示“有声”,这都是艺术的神妙所在,也是“平中见奇”的真谛所在。本来“文似看山不喜平”,只有以“奇”才能制胜,“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才更具艺术魅力。但若为奇而奇,凭空追求情节的“奇”,那就走上邪道了。如若从平淡中发现新奇,于简淡中显示意蕴,才可能“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多为绝妙词”(袁枚《遣兴》)。《琵琶记》《西厢记》就在平淡中见新意,如崔莺莺把追求幸福的热情埋藏在内心深处,表面上却显得十分矜持。明末清初的张岱在给袁于令的一封信中,针对当时戏剧舞台上“只求热闹,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的倾向指出:“《琵琶》《西厢》,有何怪异?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这一评论是精到的。

        强调“平淡”并不是要表现平庸庸常和淡而无味。平淡简朴是丰富的感情和深厚的思想用朴素平实的语言表达出来,富有情味意味意思意义,所以说“平淡有思致”。程普说:“与周公瑾(瑜)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醇醪是一种味厚的酒,上口没有刺激性,好象平淡,而含蕴却深厚。作者喜怒哀乐之情不是直白说出,而是深藏在平淡的语言中。黄子云《野鸿诗的》说:“理明句顺,气敛神藏,是谓平淡。”徐增在《而庵诗话》中说:“作诗如抚琴,必须心和气平,指柔音澹,有雅人深致为上乘。若纯尚气魄,金戈铁马,乘斯下矣。”他反对“纯尚气魄”,并不是不要气魄,而是要用平实淡雅的语言来表现气吞万里如虎的气魄。鲁迅曾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两地书·三二》)作家艺术家的自然情感必须通过审美的手段上升为艺术情感,使其含蓄富有韵味,蕴藏内在的感染力冲撞力。平淡的审美要求,除了情感的内敛和深藏之外,还指结构天然营造、形象自然显现、情节有序推进乃至色彩构图的“平淡”。叶燮《原诗》说:“夫诗纯淡则无味,纯朴则近俚,势不能如画家之不设色。”有如绘画不能大红大绿、光怪陆离,应于平淡中见色调,于自然中见玄妙。沈德潜认为好的诗应当是“朴字见色”(《说诗啐语》),语言素朴而有声有色,形象鲜活而本色彰显。宋濂也说“寄鲜于简淡之中”(《答章秀才论诗书》),语言的简淡与形象的鲜明达到统一,就是平淡的境界。这一境界要求外在表现平淡而内容却丰富深邃。黄庭坚说的“平淡而山高水深”(《与王观复书·三首之二》),朱熹说的“枯淡中有意思”(《清邃阁说诗》),都是强调“似淡而实美”的平淡美学特征。正因为艺术的平淡美要求语言简洁朴素,不做作,不雕饰,不尚辞藻,不求华丽,力求精练精到精美,正如王安石所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钱锺书先生曾以梅尧臣的诗来说明平淡之韵味。《谈艺录》说:“《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样写春风,写客心,有新意,而语言质朴。所以,钱锺书先生说“梅诗时于浑朴中出苕秀”。梅尧臣诗的茹秀颖发,含蕴在浑朴中,显出平淡中的诗味。

        现当代艺术对这种“广其节奏,省其文采”的平淡美的追求不够。一些艺术家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形成了平淡的风格,思想的异常深刻表现为语言形式的异常浑朴,情感的异常浓烈表现为情感载体的异常平淡,如巴金晚年的《随感录》。但不少所谓“新潮作家”“前卫艺术家”似乎遗忘了艺术的平淡美这一说,过分追求新奇荒诞魔幻变形意识流等现代手法,玩弄文字游戏、术语大战,形成长句调式无标点或光句号的“造句运动”,情感表达失真,形式风格低俗,思想主旨模糊,离浑然天成的平淡、古朴、简练、自然之美相距甚远。也许,今天重提儒家艺术的平淡浑朴精神,对于疗救文坛时髦病无不裨益。这就要求我们“要有学习前人的礼敬之心,更要有超越前人的竞胜之心,增强自我突破的勇气,抵制照搬跟风、克隆山寨,迈向更加广阔的创作天地”(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在继承弘扬儒家艺术精神和审美理想中守正创新,开创新时代文学艺术的发展路径、表达方式和美学品格。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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