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衍鎏的最后岁月

    ■陈益

    商衍鎏（1874—1963），字藻亭，晚号康乐老人，学者、书法家。光绪三十年（1904）甲辰科考中一甲第三名，成为1300年中国科举史最后一个探花。科举过后，光绪皇帝推行新政，选派了一批学员去日本留学。商衍鎏与同科的状元刘春霖、探花朱汝珍于1906年皆赴东京法政大学，学习经济和法律。

    两年后毕业归国。在清廷举行的考核中，商衍鎏被评为最优列一等。然而，留日所学无法成为改变现状的实践。归国后，复又按照旧制，任职于翰林院。商衍鎏不甘心，多次向清廷提出改革建议，却始终未被重视。风雨飘摇的清廷在1911年轰然倒塌，商衍鎏和其他新科进士的功名也随时光流逝。由于德国汉学家福兰阁的推荐，商衍鎏于1912年应聘担任德国汉堡大学东亚系教师，教授汉语。在德国从教四年，协助筹建了汉堡大学中国语言和文化系。按照商衍鎏编制的中文书目，订购了一批很有价值的汉语图书，奠定了汉堡大学汉语系的基础。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商衍鎏离开德国，先后在国民政府中任北京副总统府顾问、江苏督军署内秘书、大总统府谘议、江西省财政特派员。1927年任国民政府财政部秘书，因时政腐败，愤而辞职。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从南京辗转入川，遂以治学为本，卖文鬻字为生。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江苏省政协委员、江苏文史研究馆首任馆长、广东省政协常委、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1963年8月在广州逝世，终年88岁。

    从书写于1962年至1963年间的商衍鎏致李超人信札（青年收藏家夏子魁藏，一册十二开）可以看出，这位末代探花一生的最后岁月是在南国广州度过的。老人的身体状况已逐渐下降，畏寒怕热，书写对联时必须立起，觉得腰足乏力，颇逊从前。但是思维非常清晰，内心世界激情澎湃，依然笔耕不辍。尤其是他用李超人姓名所草拟的一组联句，流露出真挚的家国情怀、同道情谊。

    联句之一：“超山有力气吞虎，人海藏身蛟若龙。”之二：“超然宇宙风尘外，人在楼台烟雨中。”之三：“超超元署文章显，人人爱国富强基。”在工整的对仗平仄之余，不难看出他高昂的思想格调。其中“超山有力气吞虎，人海藏身蛟若龙”一联，他自己认为写得比较好，还打算手书后赠予李超人。上世纪60年代初，商衍鎏随次子商承祚居住在广州。信札中显示，李超人几次从香港寄赠奶粉、炼乳、阿华田、麦片、白糖等食物，商衍鎏很为感激：“足佐我父子朝餐多时矣。”李超人还不时接济港币三十元、四十元（在当时几乎是一个教师的月工资），可见彼此友情之深。

    李超人（1909—1980），广东新兴人，抗战前曾活跃于广东政界。战后进入香港，服务于教育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任长洲国民学校校长，与饶宗颐、吴天任等人友善。他与商衍鎏是广东老乡，志趣相投，尤其推崇商衍鎏的书法造诣。商衍鎏2月15日（1963年）信札中，附录了七绝一首：“把臂金陵记十年，相忆今日海山前。未能促膝倾心曲，犹幸长风送锦笺。”从中也可以感受，他们的深厚情谊是在金陵（南京）十年相随缔结的。如今虽年事已高，无以促膝倾诉心曲，但是仍能凭借书信交流情感，愈加令人感到珍贵。仅仅半年以后，商衍鎏便溘然离世。

    商承祚《我父商衍鎏先生传略》说，商衍鎏从小埋头苦读，“终日仆仆，皆以练习科举考试为目标，以此白昼甚少读书的时候，而用功总在夜间，以‘三更灯火五更鸡’这句话来形容士子的读书，真是不错”。后来，在汹涌的时代大潮中，他投身于救亡事业，成为著名的爱国人士和学者。日寇侵占东三省时，他在《感愤》一诗中写道：“惊看砧肉供刀俎，忍撒藩篱逼冀燕。”并且以“长蛇封豕欲难填”等诗句，痛斥帝国主义贪婪本性和反动派卖国政策，每闻捷报则咏诗庆贺。对于国民党的苛政，他无比痛恨，时有诗文讽刺。

    新中国成立以后，党和政府对知识分子的照顾关怀，令他倍感温暖，多次赋诗抒怀。1956年11月，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影片《探花晚年》，记录了他的日常生活、书画作品，使他深受鼓舞。经过三年努力，他撰写了23万字的《清代科举考试述录》，1958年由三联书店出版。这部刊载了大量珍贵科举史料的学术著作，填补了我国学术界的一项空白。三年后，又著有《太平天国科举考试纪略》一书，由中华书局出版。书中澄清了以前比较模糊的几个问题，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此外，围绕科举制度的得失，他还写了不少学术文章加以探讨。

    商衍鎏的书法艺术造诣较深，有不少作品流传，在书法界有一定的影响。他的楷书初学褚、颜，中年后转而致力草书，从章草下手，经过一个时期的临摹，勤习诸位名家范本，使书体变化自如，飞逸多姿。晚年后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书法界评论其书法兼颜真卿的沉着端庄、褚遂良的秀劲超逸。从商衍鎏致李超人的信札，可以看出他神韵潇洒、意趣盎然的行书风格，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平。

    商衍鎏一生育有两个儿子商承祖和商承祚，都成为著名的学者、教授。长子商承祖，曾担任南京大学外文系主任。次子商承祚，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中山大学教授。商衍鎏、商承祚父子曾无偿向国家捐献了1200多件珍贵文物，随后又向中山大学捐赠了4000余册珍贵藏书。

    “末代探花”商衍鎏享寿88年，历经朝代更迭，世事沧桑。最后的岁月是安逸宁静、幸福舒心的。他也充分利用这段时光，潜心著述，为后世留下了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从商衍鎏的身上，我们足可感受时代变迁给予中国人带来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