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琪
我2000年初参加安徽大学徽学中心卞利先生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课题,主要是进行安徽省徽州碑刻的调查,从那以后20多年的野外调查中,发现整理出徽州及周边区县古代民间碑刻共1500多通。近3年又做了900多通碑刻拓片,选了500通碑刻出版《徽州百碑》一书。由于徽州大好山水以及徽商兴起,吸引了各地文人墨客前来寻游探访,历代名家不仅留下了美丽的诗文绘画,也留下了大量书法题字。这些书法题字除了集中在黄山、齐云山以外,更多的是散落在徽州民间。其中黟县碧山村宋代私家园林中保存的南宋礼部侍郎张九成《碧山访友》石刻尤其珍贵。
培筠园是900多年前一座宋代私家园林,培筠园中亭幽阁雅,松青竹翠,塘清泉泻,石秀山丽,堪为古黟名胜佳景之一。有谁能够拥有这样的一个私家园林呢?它的主人是谁?带着这样的一个疑问,庚子年仲夏,我走进了黟县碧山村的培筠园。黟县被誉为“桃源胜地”,山峦叠翠,清溪回流,有“黟之水,奔流湍悍,演为钱塘”之说。古时外人到黟县需经过南部章水旁的桃源洞,才能进入碧阳盆地。黟县分布着以世界文化遗产宏村、西递为代表的数百个聚族而居的徽州传统村落,而南宋培筠园所在的碧山是以汪氏聚族而居形成的徽州著名古村落之一。
南宋园林培筠园
南宋培筠园遗址位于桃源胜地碧山西北角之碧东村,人称“书香故里”。碧山村古称“黄陂”,因背倚碧山山麓而得名,有泉名灵瑟,清冽异常。碧山汪氏自古以来就是书香门第,进士辈出,现存云门塔的附近曾有云门书屋,是昔日当地汪氏大族的会文之所。村内不仅有宋代私家园林“培筠园”遗址,还有明代私塾“耕读园”,清代古塔“云门塔”,保存完好的明清时期古民居祠堂尚有百余座。
自明初至清代中期,碧山村落未遭到战争侵扰,但培筠园已经呈现出一番荒芜的景象。到了清朝乾隆时期,文人孙学治有诗云:“野花蔓草障清池,为问培筠竹几枝。双桧依然青似染,更无人读子韶诗。”说明培筠园业已荒废,清朝造访培园的文人汪联庸也写过“漠历终不见,萧条与谁顾”的诗句,说明此时培园已经衰败,但园址遗存仍在。清代后期的太平天国运动曾波及黟县地区,但影响有限,因此培筠园得以遗存至今。
培筠园遗址相对村落较为独立。培筠园的现有园址面积约为2000平方米,其中核心区约三百平方米,现在保留有假山、峰石、洞壑、清泉、竹林、古木、花卉、池塘、八角古井等园林遗存。南面的池塘因边缘塌陷面积变小,西北侧乱石堆上有一根2.6米笔状石峰,石堆旁石碑也无字可寻,假山北面是小姐楼,楼下是口八角古井,现在已经荒废。在培筠园的南侧,另有2.7米一笔状石峰,石峰的东面及南面是较大面积的竹林。
据现在园主说,东北侧假山本来是土石相结合,后人因用水不便,把大片土坡挖掉移走,并把原本标高与假山相仿的古井位置降低至地面。假山下有个石室山洞,面积约20平方米,石室主要有3个门洞,东北则一门连接园外,西南似有两门连接园内。山洞地面有鹅卵石整齐铺成的地面,山洞内靠残碑的一面有另一个门洞,现在用砖头堆叠封闭起来。遗址假山用石多见棱角,山洞采用梁柱式结构。假山下曲径通幽,上部用长石梁收顶,顶部有一米见方石板压顶。山洞外两侧为土山成坡,土坡上有道残迹,可以沿着蹬道残迹走到假山顶部眺望,碧山村的远山近水尽收眼底。
石室里外长满了青苔,像披上一层绿装,直绿到石头夹缝。西向的洞门出去不远,甬道左旁有一口八仙桌大小的深眼泉池,右侧有石阶直下。四壁铺满了龙须草水蕨草等,把池水也染得透绿。池水很深,日光一直照射到清澄的水底。绕过土坡与南向甬道交汇,不远处是一口亩把面积的水塘,蓬蓬勃勃生长着水莲,水葫芦等,想当年这一定是垂钓和清心的好去处。
据张九成的诗句“森森桧柏松花老”,清代文人汪联庸写的“丛竹低葱,双桧远盘石”诗句,可以看出园子里曾有两棵古桧作为主景。民国年间培园内的两棵古柏仍完好,可惜在1958年因怕雷击影响住房而被砍去。培筠园现有的树种都不是建园时期留存的原物,两棵较大的乔木分别是板栗和女贞,分别种植于假山的西南面和东南面,池边上有一株桂花及少量棕竹,池塘东南面的大片竹林是民国时期重新栽植的。
因缺乏相关的文献记载,培筠园南宋时的全貌已不可考究了。遗址假山用石外形接近假山中的青石,累叠较为原始和粗放,山洞用梁柱式结构,堆叠相对简单,应是早期造园常规的做法,与现存的明清时期的黄石类、湖石类叠山对比鲜明。址内两处石峰孤鹜凸起,是南宋绘画流行置石列峰的山石风格。园中的水池也较为规整,接近方形,较为古朴。
碧山的培筠园建设为南宋私家园林的典型代表。它体现着宋代私家园林的文人的思想与审美,一方面造园内部景色的刻画,要求亲近自然,顺势而为;另一方面是,在造园的选址和设计上要与周围的景色相协调,达到园林内外景物一致,仿佛浑然天成。
园主在造园时应是借鉴了黟县的地理格局,融入了桃花源的主题。晚清黟县知县徐正琳笔下对黟县桃源洞的庙会作“有洞焉,形如城关,右倚山,左临溪”,培筠园入口与此描述相当接近。培筠园所处的黟县地处黄山脚下,园林营造与置石立峰也对黄山有所写仿,张九成拜访了培筠园后描述园中景致为“万仞危然叠嶂中”“仍见黄山六六峰”便有了黄山的写意。“培筠园”的“筠”意思是以竹为名,用来表达园主人退隐山野、无心恋政的心志以及他淡名利的情操及生活态度。
培筠园主人汪勃
清嘉庆《黟县志》有记:“培筠园,在三都,宋汪勃别业。”汪勃(1088—1171),字彦及,黟县碧山人。十八岁被州以第一名举荐,出仕辟雍太学,“锋锐明敏,同舍畏伏,尊以宿旧”,时间近三十年。绍兴二年(1132)登进士第,调任严州建德主簿,池州建德丞。绍兴十三年(1143)汪勃入京,升太常卿主簿,入御史台检法官为监察御史。
然而自秦桧得志,便开始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汪勃所任官职并非秦桧所引,与秦桧关系保持一定距离,相持年余。秦桧见不为所用,嫉恨在心,常常沮塞其中,使汪勃政见主张不得呈送至高宗案前。有一次,秦桧得到高宗赏赐犀带一条,当得知汪勃也得到一条后,心中更为不平。汪勃得知慨然曰:“吾可以去矣。”于是,辞官“退就田里”。
汪勃退隐归乡,在碧山营造培筠园,在此“专以教训子孙、收恤乡里为务,岁新陈未接,必捐贾出谷,旁数郡赖之”。《辞海》解释筠者,竹子的别称。竹本无心,汪勃将自己的住所起名为培筠园,是借此表示自己已无心于功名利禄,以避免某些人的猜忌和迫害。这种思想从他乡居时作诗《碧山下看春耕》就可以看出:“东南足稼穑,泽国水所钟;山田实跷确,俗朴惟力农。二月戴胜降,杏花色正浓;昨夜雷雨过,沟洫水溶溶。稚子牵犊饮,少妇炊朝饔;苞穰以待时,先自除田葑。老夫春睡足,好鸟鸣雝雝;东皋一舒啸,徐徐曳短笻。”同朝邑人显谟阁学士、左中大夫程迈与汪勃常有过往,有诗《过东湖汪枢密别墅》:“枢密中朝杰,常怀物外心。碧山高杖履,黄发乐泉林。菊酿上罇酒,风传太古琴。乌衣佳子弟,玉树正森森。”以记汪勃园林之盛。
特别是南宋礼部侍郎张九成,来碧山探访枢密院兼权参知政事汪勃,而留下的墨迹《碧山访友》,让培筠园名声大噪。张九成,字子韶,开封人,徙杭州。绍兴二年对策第一人,与汪勃同榜。曾上书《十事疏》,反对秦桧对金人之和议而落职。汪勃退居故里时,张九成曾专程来访叙旧。汪勃将他迎入培筠园,而且一住便是数月。张九成在培筠园逗留期间,写下了一首七绝,诗曰:“万仞巍然叠嶂中,泻来峻落几千重,森森桧柏松花老,又见黄山六六峰。”这首《碧山访友》诗成后,汪勃立刻在培筠园东面进假山旁勒石树碑。对老友过访,汪勃也是特别高兴,以一首《喜张子韶学士见过》酬答:“故人江上来,顾我万山中。别久十余年,相见颜若童。契阔言窗好,叹我已成翁。虽徒忧患后,道气汤人胸。碧山春自霭,湖水映天空。鸢鱼欣若观,永日畅和风。山中足鸡黍,为我开眊蒙。”
清期康熙年间黟县人程锦非常钦佩张九成与园主汪勃的故事,在探访培筠园时曾留有《游培筠馆》诗,畅想了园主汪勃当年归隐山林的园居生活:“麦畴夹径绿苔肥,暂住篮舆扣竹扉。到耳鹤声清款客,入门池影翠浮衣。低昂石布峰环立,疏密花编架曲围。曾订石台宵醉月,秋又初起主人归。”如今培筠园的景致已不能和当年相比,但雕着张九成诗文的碑刻依然存在,虽经近900年的霜侵雪压,诗文字迹依然比较清晰。
真实的“碧山访友”诗
《碧山访友》碑在形状选择上是不规则的石板,这种不规则碑刻其主要目的是与园林假山等环境相融合,让人不感觉到突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流行的张九成《碧山访友》,与碑刻上的诗有三处明显的不一样。碑刻上的诗是:“万仞危然叠嶂中,泻流峻落几千重;森森桧柏松花老,仍见黄山六六峰。”这三处不同的分别是第一句的“危然”,第二句的“泻流”和第四句的“仍见”。从某种意义上说三个词语有相同的地方,但仔细斟酌诗歌的意境还是有差别的。
张九成写的“碧山访友”诗的意境应该是与现实相结合的,碧山是村名亦是山名,据《徽州府志》载:“碧山在县西北八里,高百仞,其南有霭峰对峙,为县主山。”诗的场景似乎又与培筠园中的造景假山相对应。要解读这首诗,最好是能够到碧山村的培筠园才能够有深切的体会,这样诗中的“危然”与“巍然”就不难理解了。“巍然”指高大雄伟的样子,比喻像高山一样耸立,不可动摇。如果我们站在村中看碧山,碧山显示出的是森林茂盛,端庄秀丽的景色,更适合“危然”那种超然貌、端正貌意境,如果你从远处看,碧山像是一幅秀美恬静的山水国画。
那么,“泻流”与“泻来”相比,这里用的“泻流”字要比用“泻来”显得自然流畅,特别是与后面对应“峻落”的险劲有力有所相呼,因而更加贴切生动。而“泻来”字就显得生硬而呆板,没有大自然那种灵动的美感。“仍见”与“又见”相比,“仍”有依然、依照和延续不断的意思。而“又”表示重复或继续。两者相比,“仍”还有希望、盼望的意愿。而用“又”就显得直白,少了张九成与汪勃心灵上的交流。从整体上来看,这首“碧山访友”诗,前两句是对碧山景致的赞誉,而后两句似乎是对碧山以及黄山的向往,而实际上是对以秦桧为首的统治集团的一种评定和对汪勃复出的一种期盼。
为什么近千年来后人没有发现这三个不同的字?而却有“虽历经风雨侵蚀,碑的上段亦已残缺,但诗文完整,字迹依稀可辨”的结论呢?或许是他们对“碧山访友”诗都是有先入为主思想,在田野调查中,并没有去细摩研读碑刻上的文字而导致的。
黟县地处偏远,自宋以来远离战火,碧山一直为汪氏一族所居,宗族脉络传承清晰。今年58岁的汪建斌说,这个房子是他爷爷在解放前买回来的。“只记得小时候北京大学有一个喜欢摄影的考古学家,到我们家来,每年都来给我们拍照片,拍园林,拍假山,回去以后就给我们寄照片。最近两年,中国美术学院有两个教师来看过,然后就没有什么人来关注这个培筠园。”
今天,培筠园中张九成所题《碧山访友》石刻依然存在。时光流逝,人故园残,但有一些遗迹留存,实属难得。现在“童童双桧”,早已无存,民居一所,亦非原物,唯玲珑假山,清澈池塘,通幽曲径,园角低檐那数叶芭蕉和池旁湖畔的几枝修竹,还可看到一些名园遗迹;拂拭残碑,辨认诗文,尚可想见当年汪枢密与张学士饱经忧患后重逢叙别时之欣慰心情。园中石亭部分石块已近风化,有坍塌的可能。驻足在园中,只见院落中杂草丛生,池塘枯竭,菜畦荒芜,让人不禁扼腕叹息!
(作者为安徽大学徽学中心研究员,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