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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3月08日 星期三

    《古文观止》札记二则

    韩羽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3月08日   03 版)

        ■韩羽

        我与《喜雨亭记》

        暇中翻阅《古文观止》,一见《喜雨亭记》,百感交集。有如翻了一个跟头,又翻回到了童年。这是我小时候最爱读的一篇文章。为何爱读,且看文中一段:“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每读至此,辄欣欣然。《庄子》中的长梧子谓“见弹而求鸮炙”,我则说“见文而求白面馍馍”。

        我家在山东省聊城东昌府区堂邑镇,上一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打从懂事起,就记得一过了红红火火的春节,出了正月,进了二月,大人们往往低头瞅瞅地里的麦苗,又仰头瞅瞅天上,自言自语:“该下点儿雨了。”出了二月,进了三月,不再自言自语了,而是你问我我问你:“咋的还不下雨哟?”到了四月,阴天了,落雨点儿了,人们奔走相告。可是败兴得很,雨又停了,老天爷逗人玩儿哩。希望之后的失望,更让人受不了,于是躁急了,喘气也粗了,看谁都不顺眼了。尤其倒霉的是孩子,不是挨骂就是挨打了。小孩子却又茫然,这是咋的了?接下来的是,本来吃的玉米面窝窝头,成了黑高粱面饼子,继而黑高粱面饼子里又掺杂上了糠秕。小孩子终于明白了个中根由,难怪人说“春雨贵如油”哩。

        当然也有如文中所说的“大雨,三日乃止”的好时候,土地喝足了雨水,看吧,人们的腰杆挺直了,喜笑颜开了,地里的麦苗挺直了,也绿油油地喜笑颜开了,像陶渊明说的“良苗亦怀新”了。大人们的脾气也好了,小孩子也不挨骂挨打了。岂止不再挨骂挨打了,新麦登场,黑高粱面饼子改为白面馍馍了。似此怎不“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读着读着,中情所激,冲口而出:“小孩子可以吃上白面馍馍了。”

        后来离开家乡,参加了工作,也就是说“吃公家饭”了。开始的几年里,每逢春天不雨,出于惯性,下意识里总会嘟囔一句:“该下雨了。”可是有雨与不雨影响不了“公家饭”,照样有小米干饭白面馍馍吃。存在决定意识。就说“雨”吧,小时候喜爱的是《喜雨亭记》里的雨,而今喜爱的却成了“留得残荷听雨声”里的雨了。何哉,没有白面馍馍吃与有白面馍馍吃故也。

        “肉包子投狗”

        《古文观止》有《卖柑者言》,作者刘基,亦即辅佐朱元璋打天下的足智多谋的刘伯温。

        且看《古文观止》选者对此文的评语:“青田(刘基,青田人)此言,为世人盗名者发,而借卖柑影喻。满腔愤世之心,而以痛哭流涕出之,士之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者,闻卖柑之言,亦可以少愧矣。”

        且以买柑者言言之:卖柑者为欺有年,贪婪成性,其与“士之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者”,实“五十步”之于“百步”,谓为相与逐臭,倒是有得一拼。

        试以其文证之:“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街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一“欺”字,问到要害处)卖者笑曰(竟然还笑,厚颜若此),吾业是有年矣,吾业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请看“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多么像《阿Q正传》里的阿Q说小尼姑:“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接下去越发愤愤了:“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不自责己,反而责人,好一个评语之所谓的“满腔愤世之心,而以痛哭流涕出之”者)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竟然思摸出东方生之“滑稽”来了。)

        东方生即东方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重修身,日夜孜孜,修学行道,不敢止也。朔且死时,直言谏上“远巧佞,退谗言”,(见《史记》)东方朔语虽滑稽,实寓庄于谐,其言正,盖身正也。卖柑者欺人有年,身先不正,能正言乎,以卖柑者言比之“东方生滑稽之流”,不亦“风马牛”乎?

        为世人盗名者发,以卖柑者置喙其间,笑煞旁观道上儿,“肉包子投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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