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施议对先生编纂的《李清照诗词今译》(中华书局)一书,随文而走,跟随著述者的注释、解读以及译文,从个体生命的角度层层体悟易安这一世间奇女子的悲喜苦乐。暂不纠缠于诗词背后的逸事,只先回到文字本身,因声求义,浅吟低唱,涵泳揣摩,捕捉肌理之美,还原真实瞬间,体会人物情感。全书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相结合,以李清照有关协音律、主情致的论词要义展开解读,并尝试“以词译词”,原作与今译相映成趣,为我们提供了赏读词作的重要路径。
施先生倡言中国词学史上三座里程碑,将易安所确立的本色论摆在首位:易安“别是一家”说,为倚声填词提示门径,主要体现在协音律及主情致两个方面。
词为“声学”,每个词调背后都蕴藏着丰富的内容,而在音律方面,主要是声情与词情的配合问题。例如《怨王孙》(梦断、漏悄),上片、下片都写愁苦。开篇的“梦断”,两个仄声相续就将所有的希望斩绝,随后“愁浓、酒恼”,声母ch、n、j、n,为舌面和舌尖音,相互交错,开口度皆不大,表示痛苦萦绕心间,难以释怀。随后的“红、风”,平声韵,将视野转向门外,渐渐开阔,时间维度上点出夜之漫长,聚焦在滴漏和浓酒的愁苦也随着夜来风无限延展,似乎是舒缓了情感,但实际仍弥漫在整个时空之中。下片的“处、去、负”,又把弥漫在空中的情感收束回来,聚集揉捻,而后随着“行云”,愁绪扩展至天际,欲问“东君”,平声韵收束。上下两片的转化格,在物象上形成了“聚焦-散点-聚焦-散点”的模式,在声象上形成“顿挫-舒缓-顿挫-舒缓”的结构,体现出主人公变化无端的心绪。声音与情感的流变宛如一大布囊忽而紧口,忽而松开,声情合一,张弛自在其中,此即施先生之所说“合拍”者也:“词章在声情方面注重应合节拍,以体现跳跃、动宕之特点。”
依据本色词的特色及创作方法,主情致方面,施先生重介绍了易安如何于词中抒写感觉。例如《玉楼春》(红酥肯放琼瑶碎):“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著者指出:易安爱梅,“梅花的精神,也是易安的精神”。这种精神流露在文字中,是那种需要你静静捕捉的一种感觉。又如《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著者评道:“虽极细微、极琐碎,却具有感人的力量。未可等闲视之,亦不必特别为之寻找微言大义。枕畔闻梅就枕畔闻梅,不一定非得走出闺阁不可。”于是,耳畔氤氲着词人的喃喃自语:“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就是一种自在自为,一种等待,似看无聊,又是坚忍,如此读来,心下竟也淡然许多。故此,施先生说:“主情致,词就是写一种感觉,未必要过分拔高。”而这也正是赏词的一个重要基点。
易安抒写感觉的方法,一在于用语,一在于铺叙。如《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之“倚楼无语理瑶琴”与“梨花欲谢恐难禁”,著者评道:“上下片中人与梨花互相对照,一个是默默忍受,慵理瑶琴,一个是快将凋谢,恐难忍受。”情浓而语淡,两相对照中传递难言之感觉,即“淡语中致语”,亦是正反对照的美妙。铺叙,即铺陈其事而直言之。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著者指出:“下片说情。谓之乃无计可消除的那一种情。一种、两处,才下、又上。就那么没完没了。这是下片。以赋笔说情,既从空间位置的转换,谓我方、对方,两处走动,说其无法分割,又从时间顺序的推移,才下、却上,说其无法终止,可谓匠心独造。”用赋笔白描而不用比兴手法传达出感官印象,最见功夫。又,《浣溪沙》(澹荡春光寒食天)一词,著者指出:“词章的结构方法与铺叙手段很好地运用了正与反之组合以及‘正-正-反’的表达方式”,可谓“铺叙浑成”。读易安诗词,贴近这种语气,还原真实语境,进而循着“人与事合为意,时与地(空)合为境”之路径,遵循词本身之特点,才能真正走进文本。
以词解词,更要以词译词。本书名为“今译”,注重译作在内容、格式与原作的一一照应,以新体长短句、格律翻译旧体长短句、格律,在谱式标点、韵部安排、上下片格律等方面,尽量保留原有韵味。
旧体格律,从句式、句法,到字声、韵叶,均依一定的腔与谱。新体的新,既由旧而来,又适当变化。例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一词,形式上,《一剪梅》双调,六十个字,上片、下片各六句、三平韵,六句含两组分别由一个七言句和两个四言句所构成的格式单元,上下皆然,四个七言句、八个四言句皆平收;内容上,上片布景、下片说情,布景凸显一个“独”字,说情凸显两个“自”字,一种、两处,眉头、心头,呈现出词人之愁,是一种会走动的特别的愁。
施先生倡导协音律、主情致的解读易安词的方式及其“以词译词”的尝试,都是倡导回归本源,依循倚声填词之门径。这一实践深受其师吴世昌先生“读原料书”的影响,希冀引发后学对诗词规范的关注,同时,也源于施先生对词学学科发展与学词之道普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用中国话语做中国学问”,为鉴赏与创作古典诗词研究探索出最具中国味的路径。易安已远,但其人其词之精神尚在,“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迹扫情留”(《满庭芳》小阁藏春),那梅花的品格,爱梅人的意志,那传承传统学问之道的执念从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