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我就离开了美丽的珞珈山,无缘冯门立雪,但江湖上关于冯天瑜先生的传说,却是不绝于耳。人说他幼承庭训,家学渊深;说他妙笔生花,文章曾蒙某位伟人首肯;说有司屡屡公车征召委以重任,他却独守书斋,不为所动;文化史、区域史、概念史、语义史,冯先生求学微观生物,却在史学领域引领风骚,开疆拓土,机杼独辟;以至于由沙湖而东湖,湖光山色中,处处皆有他的风景。我更觉未亲承謦欬,当是人生一憾。
时至2014年,湖北省组织编纂出版大型历史文化丛书《荆楚文库》,冯先生与华中师大老校长章开沅双双出任总编辑,二位大师掌舵,我庆幸终于有了请益的机会。可惜章先生年至米寿,身体抱恙,不能经常光临;冯先生虽已年逾古稀,却每请必到。大至文库谋篇布局,小至某人某书,编辑部诸君高谈阔论,某书当收某书不当收,慷慨激昂,冯先生则颔首倾听,轮到大家意见发表一通后,冯先生方不疾不徐,就某人贡献,某书影响,源流走向,学术特点,一一道来,如数家珍。说到兴奋处,冯先生双颊酡红,微凹的眼睛中,透出一种睿智的光芒。我想,这不愧是大师呵!化有形为无形,这与庄子笔下解牛的庖丁,运斤成风的郢人,不都是一个水平嘛。不过庖丁与挥斧的郢人术有专攻,而冯先生则是学富五车,贯通古今,我等听后莫不如坐春风。之后,在编辑过程中,遇到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我或电话请益,或者借送文库样书的机会,登临珞珈山麓的冯府当面求教。无论何时,冯先生谈到某人某事都是举一反三、循循善诱,让我茅塞顿开。他有新书出版,总是签名钤印郑重相赠。本人少年失学,下乡劳动五载,知识面窄且不系统,后虽习文学,史学则于我是短板。有冯先生这位当代史学大师耳提面命,吾额手称庆也。
作为史学大家,人以为既然在故纸堆中打滚,一定是高深莫测,不苟言笑。2014年初秋,湖北省文化厅组织学者专家到俄罗斯瑞典参观考察,我则有幸与冯先生等一行出游一周有余,其间我则看到了作为学者的冯先生的另一个动人侧面。
此次外出,本来没有什么硬性的任务,但只要出门,冯先生手上总是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我们第一站到莫斯科东方艺术中心参观湖北画家周韶华的画展,冯老师大约对周韶华的画作比较熟悉,看了一圈,就一个劲儿盯着东方艺术馆馆长看,等我还没有转上一圈,冯先生却拿着手上的本子请这位馆长签名。原来他刚才给这位馆长画了素描。我没有想到作为历史学家的冯先生如此多才多艺,对画画还有研究。接着,每到一个地方,冯老师就挑选一个代表性的人物画。为了捕捉对象关键性的特征,他要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他或蹲或仰,或站或坐,全神贯注盯着所画对象,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精神天地。有时,他会先征求对方的意见,希望得到配合;有时,他捕捉对方一瞬间的神态,目不转睛盯着别人,完全没有理会对方投来的诧异目光。有一次,在俄罗斯国家图书馆举行活动,熊召政在台上做演讲,冯先生却离开座位,蹲在地上,用仰角捕捉一个正在聆听演讲的孩子聚精会神的神态,结果引得旁边的人都转头看地上的冯先生。有一天我们在彼得堡街头碰见了一个流动画家,我请他给我画一张素描,结果那人还没画完,冯先生却给那个叫“谢尔盖”的俄罗斯画家也画了一张。同行相遇,引得那位画家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冯老师,担心是否街上又增加了一个竞争对手。
不知何时,冯先生也给我画了一张。后来,他编选《学人侧影》一书,还将我的肖像置于其中。并在画的下面,介绍我时多加褒奖。吾虽不才,不敢与诸多学人同台,但能借多才多艺的冯先生之手,让我得以侧身其间,心中不免有几分窃喜。
从此,在我的印象中,冯先生不仅是一位享誉中外的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而且是一个葆有童心的老头儿。在我的手机上,还保留有他对两次世界杯比赛的预测与评说。一次是2018年在俄罗斯举办的世界杯比赛,他前后写了多篇长达千字的文章。冯先生不仅评价参赛球队的战术、技术,对各主要参赛队的比赛名次进行预测,同时,对有关国家政治、经济、作风进行评价。如2018年6月21日13时46分的微信:“昨天观日本对哥伦比亚之战,两队水平不错,却决非上乘,在世界杯中不是精彩赛事,而有一情景使人油然生出十分敬意:比赛结束,观众散席,一些日本球迷留下,在看台各处收拾垃圾,收拾完毕日本观众区之后,又去哥伦比亚观众区收拾,少数尚未离席的哥伦比亚观众见状,也学着收拾垃圾,两国球迷从刚才的竞争对手,顷刻变成朋友,双方笑脸相迎,昭示了什么是文明,什么是文明的力量。” 7月9日11时48分的微信则是《世界杯忧思》。这天是法国对比利时,克罗地亚对英格兰。他写自己虽为“病体如我者,见此半决赛四队名单,却忧从中来”。2022年的世界杯赛在卡塔尔举办。从12月4日开始,冯先生住院前后忍着病痛,仍然践行孔子“依于仁、游于艺”之旨,预测各场比赛,前后达上万字。12月19日,他的最后一则微信是凌晨3时44分所发。“终于完成了我最后一次练智、乐心的预测(四强以下四场预测全准)。诸君看下届、下下届、下下下届……勿忘告吾关键消息。”
当时我看到冯先生这则“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微信,内心凄然。在此之前的13日,我电话冯先生,他已入省人民医院抢救。冯先生这几年缠绵病榻,仍著书立说,手不释卷,抱病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去年我与他参加省图书馆一个会议,见他起坐已皆不能自如。移步时,我搀着他的手,几乎是拖着他的身子前进。中间几度传出他病重的消息,但最后都大难不死。考虑他身体欠佳,《荆楚文库》编纂中的一些具体工作,只有十分重大的事项,我才电话向他请教。去年5月我有一篇写《后汉书》作者范晔籍贯的小文在发表时遇到一些曲折,冯先生知道后多次给刊物的主编电话,强调发表对于文库工作的重要性,并指导我将文章的题目加以修改。岂知先生此番遽归道山,让我等后学,尔后有了疑难该去向谁请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先生生前我不敢以冯门私俶弟子自诩,常称先生而不敢呼老师。此番先生驾鹤西去,我能否冒昧一呼:冯老师走好!
(周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