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潮海
唐朝的边塞诗,起源于初唐,到盛唐时处于高峰期。
在唐诗中,为何能形成独特的流派——边塞诗?这是因为唐朝开国之后,边境经常用兵,“崇武”成为一种时尚,不仅一些行武者有强烈的立功边塞的渴望,而且一些文人雅士,也有从戎边陲、立志报国的夙愿。
严羽《沧浪诗话》有言:“唐人好诗,多是征战、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而征戍题材的诗歌写得最好的是有关西域的边塞诗。这一地域的诗歌在初唐诗坛振聋发聩,使诗歌境界大开。“唐代诗人中只有来济、骆宾王、岑参、张宣明、萧沼等为数不多的诗人去过西域……”(田峰《“异域”角度看唐诗——初盛唐诗歌中的西域与岭南》,《光明日报》2020年12月7日)。其中骆宾王是第一位从军西域并留下作品的著名诗人,被誉为“边塞诗祖”。
出塞缘由
骆宾王是如何走上唐诗之路,且成为从军西域第一诗人?这其中有着种种因缘巧合。
骆宾王虽才华横溢,却宦海浮沉,历尽坎坷。他自小聪慧颖悟,被誉“神童”,严于自律,刻苦追索,加上祖父、父母的教导、督学,其所掌握的学识之深之博,的确是很难有人能企及。他自称“学富五车,精通百家”,既是底气的展示,也是实情的表露。
经过州、县的考核,骆宾王获得“乡贡”的资格,于贞观十五年(641)入京参加省试。对这场考试,他充满期待,十分自信,深感春闱奏捷,易如反掌,定能一举中榜,跻身仕途。但没承想,由于答题与主考官的理念不合,导致名落孙山。但原因不尽如此,这样的结果也与他过于自负且不识时务有关。唐代科举场中很早就有请托、通关节、私荐或场外议定等流弊,可骆宾王却不肯屈节从俗,即使请托过也没到位;他还利用这次进京考试的余暇,尽情遨游观赏了一番京师长安和洛阳的风光。
原想春闱一搏,不仅名扬天下,且能光宗耀祖,哪曾料到出师不利,科举碰壁,以失败而告终。这对骆宾王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科举失败后,骆宾王辗转多地,在兖州完婚后,不得不上京谋仕。经过一番奔波,终于在右卫军中谋得一个录事之类的小官,虽然品秩低下,可左右卫是京师和皇宫的警卫部队,地位特殊,依然能得到社会尊崇,然而,好景不长,在同事的设诬加害下,他不仅被免了职,还差一点遭受牢狱之灾。
此时的骆宾王,心情十分郁闷,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他依然逗留长安,多方奔走上诉,却未能如愿。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唐高祖李渊的第十六个儿子、时任豫州刺史的道王李元庆,特意派人前来邀请骆宾王去道王府任职。
此时的骆宾王虽然还在为辩诬而四处奔波,可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心应聘上任。这不仅是为了生活上有保障,而且按当年太宗的谕旨,王府用人,必须是人品高洁的贤才正士,能在此门下就职,身上的“污名”自然不洗自清。
骆宾王在豫州王府担任的是一名录事。这只是一个九品小官,比他在右卫军中最后的品秩还要低,可在这里他却度过几年舒心的时光。不仅李元庆爱才如命,对他厚待有加,而且唐时皇帝的儿子皆封王,长大后大多数任各州的刺史或都督。他们身处各地,逢年过节有着派特使代为问候的礼节。每当特使光临,均要举行一些欢庆活动,其中有吟咏诗会,以显示升平景象。而吟咏诗会,无形中成了赛诗会,骆宾王的出席,除了显露出他的才华外,同时也结交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诗友,他最终成为诗坛的翘楚,与在道王府的这一经历不无关系。
骆宾王在道王府的不俗表现,深得道王器重,可惜太宗有一条规定,王府官员任职时间不得超过四年,生怕时间久了会拉帮结派。期满后,道王李元庆实在舍不得骆宾王离开,就破例继续留在府内工作,直至第六个年头才不得不分手。
离开了王府,原以为凭借自己的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很快能再度出仕,可未曾想,回兖州竟闲置长达12年时间,开始靠积蓄维持生计,后不得不亲自躬耕。天有不测风云,在东皋从事农业的数年时间里,总是旱涝交替,灾情不断,加之母亲、岳母身体欠佳,导致生活难以为继,不得不疲于奔命,加之生性“清节自守”,不愿接受朋友资助,以至到了“糟糠不赡,箄笥无资”的地步。
当年离开道王府的时候,曾下决心不再出仕,可当受生活所迫时,又不得不改变初衷,选择了作为“山野遗彦”,由朝、地官员举荐,参加朝中对策,再走科举求仕之路。
写了数封求仕信,再加之多人举荐,终于列入朝廷对策的名单。骆宾王虽然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可毕竟已49岁年龄,对求仕者来说,已属高龄,放榜以后,朝廷只给他一个奉礼郎的职事,品秩为从九品上。
奉礼郎职位虽不高,但骆宾王却十分珍惜,毕竟要靠俸禄养家糊口,所以办事也格外小心谨慎。后在同行中有力人士的举荐下,又兼任东台详正学士,这是只有学界的精英才有资格担当的,可他依然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地过日子。然而再小心谨慎也没用,随着他在文坛声誉鹊起,无论是同僚还是上司,生性嫉妒者,却视其为眼中钉,决心制造事端将其扳倒。
在他担任奉礼郎三年后的一天,举行朝会仪式结束后,皇帝及参与者均已离场,在例行检查时,太常寺官员发现祭器的摆设顺序错乱,检查者随即大声斥责骆宾王,问他知罪否,骆宾王有口难辩,虽然陈设祭器有专门人员,而且在仪式举行前曾再三检查并无差错,可如今事实摆在面前,作为主持者是奉礼郎,自然要他担责。
按照惯例,类似差错即使真的出现,也是息事宁人,因为一旦传扬开去,太常寺丞本身也脱不了干系。可这一次却出乎意料之外,太常寺丞不仅训斥,同时还宣布骆宾王处事懈怠,犯下“不敬之罪”。为严肃礼规以敬效尤,决定递送有司从严处罪。
骆宾王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不仅被罢免职务,而且还要等待进一步处置。怎么处置?朝会礼仪差错,是对天、地、神及皇上、列祖列宗的大不敬,只要入了这个“套”,再重处置都不为过。再加之刚正狷介的品性,不会屈膝求情,他只能听凭发落,坐以待“毙”。
事发半个多月后,突然发生震动朝野的大事件:因文成公主和亲而一度安定的西域,吐蕃突然翻脸,一举攻占了唐军镇守的18个州,罢免龟兹等四镇。这一事件的发生,自然引起朝廷震怒,于是唐高宗下诏,火急征兵,并派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率兵讨伐。听到这一消息,素有侠义心肠与忠勇肝胆爱国情怀的骆宾王,自然激情澎湃,于是他当即向裴行俭写了一封自荐信,并附了一首《咏怀古上裴侍郎》诗,从中表达了自己报国之心,同时也诉说犯案“待处”,趁机解脱困境,投笔从戎,立功边塞的意愿。
掌管人事大权的吏部侍郎裴行俭,本来就欣赏骆宾王的才华,如今看到他的诉求,遂以“从军自救,以续前谴”的名义,批准他投身军营。
投笔从戎
自古以来,文人士子都渴望成才,追求功名,不论出身,无问西东,骆宾王也同样。但遗憾的是,科举不第,加上仕途艰难,尤其是遭人密谋设陷,骆宾王只能以“戴罪”之身,另辟蹊径,应募从军,立功沙场也就成了一种自然的选择。
自孩提起,骆宾王不仅学文,也练武,因而具有出将入相的潜质,再加之“书剑传家”是骆氏家族的传统,因而还没踏上西域土地,他就已在脑海中勾勒军伍生活,充满激情地写下《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诗人把自己的豪迈信念与边塞的风光、酣战的情景,巧妙地融为一体,其中“不求出入塞,唯当死报君”两句,大有“投笔从戎去,马革裹尸还”的英雄气概,也充分体现了他立功报国的宏愿。
咸亨元年(670)四月底,骆宾王离开京城,沿秦川西行,穿越玉门关,直抵轮台。
出于军事目的设立的玉门关,是万里长城的重要关所,从这儿西行可到西域。这个关所是国家权力所及之地,为军事要塞。是年七月份到达玉门关,骆宾王写了《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这首诗一开头就写道:“促驾逾三水,长驱望五原”,说明他所走的路线经过三水、五原(《陈熙晋笺》注:三水即“今隶陕西邠州”,五原即“今甘肃宁夏府灵州”)。
离开了玉门关之后,进入了现在的新疆,骆宾王在巴里坤写了《夕次蒲类津》一诗。这首诗写的是陇右道蒲类津(今巴里坤湖)。陇右即陇山之右,特指陇山往西(古时候西为右)地域。一直以来,陇右是维护华夏文化的关键地区。
陇山,为渭河平原与陇西高原的分界,东滂千河(古称汧水),南控渭水,被视作关中西面之险。汉初张良曾说:“关中右陇蜀。”可见陇山险阻,可与蜀道并称。陇山诚隔绝内外的一道山脉,在中原王朝与西部边族(如羌、藏)的对峙中倚为屏障,具有重要的民族战争意义。陇山不守,则关中危弱,“国之右臂,于斯废矣”。李世民破薛仁杲,唐突厥、吐蕃内犯,宋金争战,明克陕甘,都曾力战于陇山。因而,唐朝在陇山以西设置陇右道,经营西北,既扼守河西走廊之咽喉要冲,又为西北交通枢纽,保障了丝绸之路的通畅,增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融通与互鉴。
因此,陇右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发源地,是中华文明走向世界的主干路径,是早期中国对外开放的前沿。丝绸之路,就是沿着陇右一路走向波斯、突厥、阿拉伯和欧洲。
离开了玉门关,骆宾王随军队到了轮台。轮台是南北疆的交通要道,公元前60年,西汉中央政权就在这里设立了西域都护府。出轮台,年底到了天山,在这里写的《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就是这一时期骆宾王日常生活和内心思绪的写照:
忽上天山望,依然想物华。
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
行叹戎麾远,坐怜衣带赊。
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
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
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
这是一首生动反映唐代西北边境军旅生活的诗。这首诗通过展现悲凉肃杀的战地风光,摹写沉郁复杂的将士心境,表达了诗人对建功立业的期许和对普通士兵的关切。全诗描写了西北边地寒风萧瑟、满目荒凉的自然景象,特别是“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使人联想到同时代诗人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名句。全诗意境开阔,形象鲜明,诗人把直抒胸臆和借景抒情紧密结合,将爱国之情与浓重乡思有机交融,表现出抵御外患、心忧社稷的家国情怀。
陇右地区是唐代诗人活跃的主要舞台,是唐代有理想的文人安放心灵的地方,是他们所仰望的星空。陇右,地域开阔,地形复杂,样态全备,山脉纵横,峰峦巍峨,而且河流、峡谷、高原、平川、湿地、沙漠、戈壁皆有,长途跋涉,虽羁旅艰难,却能拓宽视野,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大量的素材。骆宾王自四月份离开京城,由于沿途要征募兵士,走了三四个月才到凉州(今武威)、玉门关。出玉门关后,从蒲类津到天山,然后到安西四镇,在长达两三年的艰辛军旅生涯中,仍以积极的心态、雄壮的气魄、坚强的信念,描摹出新奇秀拔之景象,抒发了豪放奔腾之激情,在苍凉的戎马生涯中,直抒不甘平庸的胸襟。
这就是真实的骆宾王,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内心世界,即使经受严峻挫折,也不曾动摇他的初衷,改变他原先依循的轨迹。无论怎么落魄压抑,他热爱祖国的热血,始终不曾冷却。他在认准的方向特立独行,即便寂寥寡和也坚持不悖。
骆宾王从军西域后,又直接被调姚州平叛。据此推知,从咸亨元年至三年,诗人在西域至少待了三个年头。三年中,骆宾王写的有关西行的诗定然不少,但由于种种原因,当时就收集不全,加之历代佚失,如今留存的就不多了。按现存较全的《骆临海集笺注》统计,有关西域之诗仅存十余首:《从军行》《西行别东台详正学士》《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夕次蒲类津》《晚度天生有怀京邑》《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边庭落日》《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从军中行路难》……
边塞诗祖
在文史界,对骆宾王的边塞诗评价甚高。
《陇右唐诗之路》一文中称:“唐代第一位从军西域走过‘陇右唐诗之路’并留下作品的诗人是骆宾王,他奠定了唐代边塞诗的基础。”(《光明日报》2019年10月28日)。
《唐诗简史》中称:“后来骆宾王曾另寻出路,远赴塞外,有过数年的军旅生涯。为此后人曾经有观点认为,他是唐代第一个走向边塞大漠的知名诗人,是唐代边塞诗的开山人物……”(郦波《唐诗简史》,上海人民出版社、学林出版社)。
《骆宾王诗文故事》则称骆宾王为“唐代边塞诗的开山祖”。“特别是骆宾王写下的这组边塞诗,放在整个唐代边塞诗的源流上来考察,它的意义就更是非同凡响。因而它称得上是唐代边塞诗真正的源头活水,是开山之作。”(骆祥发《义乌丛书》之《骆宾王诗文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
《新疆大学学报》对新、旧《唐诗》及《唐才人传》《骆宾王文集》原序等史料,均未提及骆宾王一生中的壮举——从军西域这一重大事件的忽略而抱不平。“因为西域之行不仅对骆宾王的思想创作十分重要,而且影响到后来大批从军出塞的诗人。可以说,骆宾王是唐代第一位从军西域的著名诗人。”“可以说骆宾王是唐代诗人中从军西域的前驱,他的西域诗则开了唐代边塞诗新气象的先河。”(《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2卷第2期,作者:刘艺)。
边塞诗的创作,为骆宾王的人生树立了一座新的高峰。他虽聪明颖悟,熟读经书,但由于自负又不识时务,导致科举失利。走向社会后,虽具才干抱负,但因秉性刚直,始终不得志,导致一生颠沛流离,壮志难酬。后虽有了一官半职,却蒙垢受辱,屡遭陷害,四处碰壁,被罢官免职,遭牢狱之灾。后半生,既为避开世俗,又雄心勃勃力图鲲鹏展翅,渴望借投笔从戎之机,作人生一搏,既为报效祖国,也为自己立业,可骆宾王再一次被命运捉弄,由于薛仁贵兵败大非川,使得他的心情一落千丈,情绪亢奋的从军行,经历了一场人生噩梦。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骆宾王戎幕生涯的凄苦悲凉,却为中国的文学宝库增添了一笔巨大财富。
骆宾王有关边塞诗的创作,其意义是多方面的。
首先,他秉承骆氏“书剑传家”的优良传统,矢志报国之心,影响并激励了一代代的文人侠客。继“唐初四杰”之后的陈子昂,就曾随左补阙乔知之北征东突厥,又随建安王武攸宜征讨过契丹。盛唐时从军出塞的诗人就更多了,高适曾入河西幕府,又曾两游冀北,东出卢龙;岑参两赴西域,任北庭、安西节度使属官,足迹遍及辽阔的天山南北;崔颢也曾出使何东军幕。此外,还有王之涣、王昌龄、李颀……这些诗人从军出塞,既受到时代精神的鼓舞,也或多或少受到骆宾王这位先行者的影响。他们汇聚成盛唐著名的边塞诗派,并把边塞诗的创作推向了高峰。
其次,骆宾王的边塞诗,不仅影响到他自己诗歌题材风格的转变,同时也影响到初唐诗坛诗风的转变。初唐诗风沿袭齐梁,活跃诗坛的多是宫廷诗人,诗多奉和应制,缺乏真情实感,自“唐初四杰”开阔了视野,题材有所扩大,诗风也有了转变。尤其是骆宾王从军西域后,完全跳出了原来狭小的生活圈子,在辽阔的西北塞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西域景象,体会到与内地迥异的崭新生活方式,从而扩大了视野。诗中对所见所闻的真实描绘,丰富了初唐诗坛,使之一改原先低沉婉转的风格,一扫柔靡无骨的诗风,诗歌开始具有了昂扬博大的气势。
在骆宾王之前,不少诗人也曾写过有关边塞征战之诗,包括“唐初四杰”中的另外三位,虽然其中不乏气势昂扬之作,胸襟开阔之辞,如杨炯的《从军行》《出塞》《战城角》,卢照邻的《战城南》《陇头水》《关山月》等,但多拘于古题,不能自拟新题抒发实感。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从军经历,只凭想象或联想,因而他们的诗歌,思想感情的抒发就不够深刻且缺乏变化,只有骆宾王,因为身临其境,深刻、细腻地反映出塞外生活的较多方面,写出了唐代出类拔萃的边塞诗。
(作者为义乌文史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