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舒晋瑜
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太多的东西:激烈、勇敢、冒险和离经叛道,小说是我对残缺现实的补充和续写。人们对生活的误解和误判无时不在,余文真式的波涛在各处涌动,虽不是人人可见。
李凤群的《月下》以长篇的体量,尖锐的笔触深入当代平凡女性的内心,看到她们鲜为人知的梦想和不甘,看到她们在时代推动之下的觉醒。同时,她也准确塑造了小城中具有代表性的男性形象,透过普通人的生命抉择,还原了时代洪流下小人物的命运。
《月下》历时两年磨砺,题材则酝酿多年。李凤群说,多少年来,自己都想要写这样一本书。
中华读书报:《月下》以情感为切入点,你关注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了吗?
李凤群:情感是非常美妙而玄幻的东西。这个小说一开始在我心里出现的时候,主角余文真确实是一个受害者的姿态,她满目幽怨,神情落寞,充满着愤怒。“这世上的绝大多数女人的愤怒被吞回去,少数吼了出来”当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感到震撼。我想为余文真而怒。但是,小说有它自己的行走方向,最后一稿终了,余文真平静下来了,她走向了智慧和通达,也给了我新的角度和立场。所以现在我更愿意老老实实地使用“误解”这个词来定位她和章东南的关系。章东南最初的出现,带给了余文真一些情感上的栖息处,让她从死水般的境地苏醒,重新审视生活。章东南对她的“看见”让她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不被看见”,所以我觉得最初余文真被“误导”了。不能否定,余文真没有得到承诺和誓言,这一部分她是用自己的想象补充后完成的,所以“误导”是故事的关键生发点。
中华读书报:小说写余文真的普通、平常,实际上大多数人生就是如此,只是余文真遇见了章东南,于是人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个故事是怎么走进你的小说中的?
李凤群:我们常常会被反差巨大的事物吸引,并驻足旁观。作为小说作者,我也常常梦想发掘大不相同的事物之间的相通之处。在现实生活里,我是一个无趣而又有沟通障碍的人,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太多的东西:激烈、勇敢、冒险和离经叛道,小说是我对残缺现实的补充和续写。我想,人们对生活的误解和误判无时不在,余文真式的波涛在各处涌动,虽不是人人可见。
中华读书报:小说的人物简单,情节也不复杂,以大量的细节和心理描写建构起小说的主体,你在写作的过程中,担心这样冗长的叙述会将一部分读者拒之门外吗?
李凤群:我担心过,但是这种担心终究被克服。我们连自己也取悦不了,所以无法取悦读者,如果一部分读者因此而离去,那也是我真实能力的体现,并不冤枉。不知道如何取悦读者时,就服从自己的心吧。
中华读书报:月城的发展日新月异,然而时代发展越快,情感越稀缺,余文真的心理越荒芜。而且她身边的同龄人也在以不同的姿态“变异”。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余文真的婚姻里没有沟通。她的话都说给了章东南,她的爱全给了章东南,对其他人,包括对儿子都是缺爱的。那么余文真的存在,是不是也是病态的?
李凤群:如果她一开始就是闪耀的、理性的、智慧的,得到承诺的,那这个故事将不成立。她不是,她因对世界的缺少触碰、缺少感受而深陷漩涡。她不是完全病态的,但至少是残缺的。她生活中最缺的,就是被爱,以及爱的能力。像她这样一生不被看见,在城市的阴影里静静地活着的人可不在少数。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章东南是余文真了解世界的一个窗口,他给了这个城镇姑娘从来不曾有过的见识,包括文学。这在小说里暗示了什么?
李凤群:还是“看见”。余文真像隐形人一样默默度过她平凡平淡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时光,如果没有章东南,她甚至对自己的城市都不可能了解。眼界不到,想象力不到;被重视的程度不到,血液里的张力不到。作为中年男人,章东南的个人魅力是不够的,文学、艺术,罗马立柱,过去的经历,组成了他的另一张面孔,靠着这张面孔,他才摇曳生姿,生擒余文真。但是,更为可笑的是,这张面孔造成了他自己后半生的尴尬,他用这张面孔亲手打造了自己的困境。文学也好,建筑也好,那些伟大而美好的艺术也好,如果遇人不淑,被扭曲和变形,就会变成驭人之术,这是利器,也是盾牌,也是污点。
中华读书报:《月下》反射出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各种社会问题,在写作中,对这些问题的处理有难度吗?
李凤群:作家把现实问题带进作品,这是职责,也是本能。因为文学作品不能放弃社会性,不应该在空中楼阁中完成,如何平衡就是最大的难度。我写作方面其他的难度也很多,首先是历史知识和哲学知识储备上的不足,好在时时刻刻在弥补;其次是文学素养和审美能力的欠缺。具体到手头上,我觉得无法精准地表达,是阻挠我的作品更有魅力的最大障碍。
中华读书报:上次采访是2016年,那时你刚完成《大风》,后来又陆续完成了《大野》《大望》等作品,这六年间,你的写作经历了什么?
李凤群:这六年我完成了“大”字系列后面的两部曲。到了《月下》,它是另一种质地,是另一种尝试。《月下》是一个宣言,宣布作者进入了城市空间,作者对城市生活的理解和把控的意图表露出端倪。《月下》是一个助推器,它会将我推到更广阔的题材里去。它是过去和未来的联结线。
中华读书报:《月下》很美,可是故事很凄凉。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最终余文真和自己、和章东南、和这个几乎要支离破碎的家庭达成了和解,她最终要成为婆婆那样的女人(而不是妈妈)。这是一种妥协?一种退让?总之,人生还要继续。你对这样的结局满意吗?
李凤群:半生蜕变,方得重生。她是有程度的和解,她没有和妈妈和解。有些人不需要和解,有人尽其一生,不知正确与谬误,更遑论理解与谅解。比起妈妈,婆婆更有爱的能力,当然,她的爱也是错误的,不求回报,不对等,甚至可以说,从她对孙子的爱的形式来看,正是她的爱造就了王一明,所以,这爱也是残缺的,正因如此,余文真能够让人产生深深的怜悯,而章东南,有读者和朋友对他的结局不满意,但是,仍然有有心人看出来,余文真不是因为章东南的家庭支离破碎才选择和解,她是经过了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甚至忏悔,然后身上的筋骨强劲了,经过自我确认,自我接纳之后,他们才有机会坐到一起,完成最后的告别。这才是我真正看重的部分。对这个结局,我满意。我不满意狂风暴雨,我不满意欺骗和恶,我不满意大规模的拆与建,但我满意风暴终得平息后,余文真身上所持有的勇气。不爱自己的生活,仍然有勇气继续。这何尝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