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安
教书、读书、育人
1944年春,姚奠中前往四川国立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担任国文系副教授。白沙女师位于四川江津白沙镇新桥,是抗战时期仅有的两所国立师范学院之一。为便于师生与沦陷区的家人通信,学院又以“白苍山庄”代称。学院内名师众多,著名教授有杨大钧、罗季林、梁园东、柴德赓、胡小石、台静农、魏建功等人。
姚奠中在此讲授中国文学史和庄子研究等课程,并编写了《中国文学史》教材和《庄子通义》。
对于《中国文学史》课程的教授,姚奠中很是得心应手。早在1936年,姚奠中便在苏州章氏国学讲习所讲这门课程,并且写成《中国文学史》作为教材。然而,按照姚奠中自己的说法,当时那本书的内容多是折衷诸家成说,很少个人研究成果。等八年后再编此书时,姚奠中已有很多自己的心得,其水准当然更上层楼,讲起来也是娓娓道来,深入浅出。
至于《庄子通义》,则基于姚奠中对《庄子》的至爱与多年研究而更加富有魅力。姚奠中年少时就对《庄子》很感兴趣。1935年,姚奠中在无锡师专的一次全校作文竞赛中,临场发挥,写了一篇千八百字的《拟庄子秋水篇》。在校长唐文治的直接领导下,评卷结果,姚奠中得了98分,全校第一,文章当即被铅印出来,分发全校。为鼓励这位好学生,唐文治亲笔在姚奠中的文章后写上批语,称其“专心努力,可以追蹑子云”。唐文治是晚清翰林、著名教育家,能如此肯定自己,姚奠中自然很受鼓舞。此后不久,姚奠中成为章太炎的研究生后,将庄子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得到了章太炎的大力支持。再往后,姚奠中经历战乱飘零之苦,更是透过表象深刻地理解着庄子重视现实、通透人生的真义,从而有了更加深入而独特的理解与研究,并将庄子精神与自己的生命紧密结合起来。由此所写的《庄子通义》,自是非同凡品。姚奠中讲解此课时,既能阐述哲理奥义,又能融入深厚的感情,既能打动人心,又能启迪智慧。听其讲课,学生们往往在庄子的世界里流连忘返,浑然忘时。
教课之余,姚奠中还写了很多诗,作了不少画,抄了一些古书。在一个裱画店的烂纸堆里,姚奠中找到一本《书目答问》的线装书。该书被耗子咬得缺了好几页,姚奠中找来相近的纸张,精心划线、打格,用小楷补抄了残缺部分,柴德赓教授还为此写了后记两页(此书现存山西大学姚奠中艺术馆),并且重新装订。《书目答问》是晚清翰林张之洞在担任四川学政时编写,是一本指导全国学子学习的目录学著作,告诉学子们“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此书共介绍图书2200多种,设经、史、子、集、丛书五部,下又分小类、子目若干,突破了传统的四部分类法。并于各书下注明卷数、作者、通行易得本等,间有简明按语,以指示读书门径。此书在晚清时便风行全国,民国以来仍为治古籍、目录学者所必读之书,影响巨大。姚奠中如此重视此书,可见他对古籍、目录学的重视。由于这一缘故,姚奠中讲《中国文学史》时,经常性地将古籍、目录学等内容贯穿其中,开阔了学生们的眼界,为她们进一步深入国学奠定了基础。
抗战的大后方,各校图书馆的藏书量都很有限,白沙女师却因有各国使馆(特别是苏、美使馆)的很多赠书而与众不同。姚奠中抓住有利条件,广泛阅读,凡西方各派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以及文学名著之类,无不涉猎。将这些内容消化之后,姚奠中又在讲课过程中加入了新鲜的内容,广征博引,很受同学们欢迎。
姚奠中对白沙女师的学生寄予厚望,除传授知识外,更重视育人,以自己的言传身教引导和激励学生们。首届学生毕业时,他很是高兴,在月夜茶会上一气呵成写了《月夜茶会送女师学院首届毕业生》长诗送给72名毕业生,勉励她们欢快之余不忘时艰,推己及人,追求真乐:
中天悬明月,照我白苍山。
兹山岂独好,广场罗长筵。
长筵何簇簇,笑语动空谷。
高论兴四座,琴韵相驰逐。
更有慷慨歌,继以“月光曲”。
即此是仙乡,大地银光浴。
四野久寂寥,此情犹不足。
不足当何如?别意满襟裾。
皎皎七十子,亲爱在离居。
四载新桥路,师友共朝暮。
一旦各分飞,烟云迷津渡。
仰视团圞月,俯听溪水流。
讲舍一若画,高下列层楼。
稚树饶姿态,杂花艳新丘。
嘉会散何急,时光故难留。
时光故难留,应怀志士忧。
干戈震天地,妖氛漫九州。
顷闻战河洛,死者比山丘;
今复战三江,烽火岳阳楼。
东向莫垂泪,艰险共一舟。
十年崇教训,契阔法前修。
行矣各自励,何心问离愁。
离愁信难已,达者不为尔。
神交心相结,应复论万里。
久要不可忘,游于形骸里。
推爱及人人,真乐乃在此。
河清当可待,弦望亦有期。
云程同鹏鸟,奋翼莫犹疑。
与音乐家杨大钧结为至交
白苍山庄的时光很值得留恋。校园依山傍水,十分优美。右侧山头有小院,内有房屋14间,姚奠中就住在那里。小院内常住的教授、副教授有11人,夏日傍晚,或没有课的时候,大家就坐在藤椅上,谈论时事,度过美好时光。这些人都有强烈的家国情怀,交游很广,往往能得到最新的消息。抗战胜利的消息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得知的,姚奠中怀着极其强烈的喜悦心情,写下《闻捷》:
夜幕沉沉渐次开,
一天曙色自东来。
十年泪尽苍生血,
万里江山此日回。
诗前题记为:“1945年8月10日,日寇请降,9月3日签降书。”
姚奠中的隔壁邻居是杨大钧,当时正担任白沙女师音乐系主任,与姚奠中很谈得来。杨大钧还是中央电台固定的国乐演奏家和指挥。中央电台在重庆的一个小山头上给他安排了一栋房子,两室一厅一厨,姚奠中经常应邀前往,还为其起个名字叫“琴韵草堂”。1944年期间,无论周末还是放长假,姚奠中往往和杨大钧一起住在“琴韵草堂”。当时重庆常常停电,有时灯泡里只有钨丝发出一点点亮光。杨大钧便在这微弱的光亮中,演奏琵琶、南胡、古琴、古筝各种乐器,空气中便只有美妙的乐音了。
杨大钧多才多艺,不仅是著名的音乐家,而且是大画家齐白石的入室弟子。他对姚奠中的书画很是看重。有一次他准备举办画展,杨大钧特地嘱咐姚奠中在他的画作上任意题词。姚奠中便为一幅“葫芦”题字:“种非魏王之遗,当从八月之断。不需惠施之忧,岂来仲尼之叹。壶(同葫)而有知,其以余为知音也夫!”又在一幅“葡萄”画上题写:“葡萄入汉,正我民族兴盛之日,而诗以为讥,今日如何?”杨大钧的画作也激发了姚奠中的作画兴趣,于是乘兴画了一幅“奔马”,自题:“方其电掣云驰,尽其材美,不必伯乐之目,世人当可共见之。支道林云:‘贫道爱其神骏’,岂其谓此耶?”
后来,杨大钧还赠送过姚奠中一幅《八哥图》,图是他画的,画上题字却由大书法家于右任所写,称:“高罗佩(时任瑞典驻中国大使)兄属予为杨大钧画题词。”这幅画自然十分珍贵,可惜“文革”抄家时被抄走了。
杨大钧于1988年去世,姚奠中突闻噩耗,真有“人琴俱亡”之叹。为此,他写挽联:“想当年一曲琵琶驰声海内,看此日中庭桃李享誉全球。”又写“悼杨大钧教授四首”,抒发自己的忆旧感伤之情:
白苍山上散琴声,
共话胡尘意不平。
薄墓悲歌临小院,
伊谁匕首向秦嬴。
巴渝风雪凄凉日,
犹自围炉奏管弦。
最是冲寒题妙染,
山河怅望一泫然。
金瓯久缺又重完,
喜值中秋月正圆。
长忆草堂音乐会,
琵琶逸响叩心弦。
造物悠悠奚汝适,
嗟来桑户返其真。
人琴俱杳魂难唤,
桃李芬芳是后身。
人生知己难求。国事凋零时,姚奠中能遇到杨大钧这样的至交,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与梁园东、罗季林的交往
在白沙女师,与姚奠中交往密切的还有梁园东、罗季林等人。这两位先生对姚奠中此后的人生也有很大的影响。
梁园东,生于1901年,比姚奠中大12岁,山西忻县人,1920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两年后入北大哲学系,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毕业后,由党组织派到武汉,在党领导下的农民协会工作,不久被派往太原,任国民师范教员,同时开展党的地方组建工作,并筹办出版《滂沱》杂志,宣传革命。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梁园东前往上海。因党组织被迫转入地下,他没有找到党,从此脱离了组织。此后,他先后在上海劳动大学、浦东中学、大东书局、大夏大学任职,还编写了初高中历史课本,出版了《五代十国史》《中国文学史》等图书,发表了《中国社会的基础》《中国社会的前途》《中国社会问题的核心——实在组织问题而非经济问题》《〈古史辨〉的史学方法商榷》等文章。1943年夏到1944年夏,梁园东任教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对于他这段时期的经历,姚奠中曾在《梁园东教授传》中介绍:
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院当局要他兼系主任,还需要到“中央训练团”受训。他不想作这个系主任,却想借机会看看国民党在搞什么?他怀着自己的目的去了重庆。他一到“训练团”,团的头头们很高兴,认为梁园东转过来了,便亲自接见,随着就送来入党(国民党)申请书。他不填,那些人很惊讶,一再劝诱,他坚持不动。问他为什么?他说:“入党自愿,不能勉强;一定要我入党,那不违反你们的党章吗?”他进一步还说:“你们定的训练的目的、任务不合理,我不能接受。”那些人冒火了,说:“那你来干什么?”他说:“我是学历史的,应该了解一切情况,作一些社会调查。”这一下,他当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便被提前遣送回白沙,而且通知学院立刻把他解聘。院长谢循初不同意,回答他们说:“梁先生是教授,没有犯法;没有到期,不能解聘。”这是1943年冬天的事,此后常有特务便衣监视他的行动。到了1944年夏天,聘期满了,他才应武汉大学之聘去了乐山。
梁园东对姚奠中的最大影响是在1951年。当时,已担任山西大学师范学院院长的梁园东盛情邀请姚奠中到山西大学任教。姚奠中的后半生便都在山西大学度过。
罗季林也成为姚奠中的终身挚友。罗季林,名浚,湖北武昌人,生于1896年, 1922年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育系,1927年留学美国,获锡拉丘兹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硕士学位,回国后曾任湖北省立师范学校校长、湖北教育学院院长等职。姚奠中在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时,罗季林担任教务长,院长去重庆开会的时候,他就代理院长。姚奠中刚到学校的时候,学校正由罗季林负责,他一看姚奠中带的行李少,马上把一个毯子给姚奠中,直接安排他的住处。罗季林虽比姚奠中长17岁,但很赞赏这位章门弟子的教学与为人,彼此很谈得来,对教育问题也有很多共识。
抗战期间,生活艰苦。学校给每位教师每天发一两油,供晚上点灯备课用。罗季林孩子多,生活十分拮据,点灯的油让夫人炒菜吃了。晚上,姚奠中等青年教师登门拜访,罗季林点一个松油火把为他们照路。宾主坐定后就在黑暗中谈话,罗季林幽默地取名为“黑谈”。
换春衣时,罗夫人将被子里的棉花拆除,用墨汁染色,裁成长袍给罗季林穿,一经洗涤颜色掉落,斑驳陆离,很不像样。但是罗季林谈笑风生,丝毫不以为意。
姚奠中不但敬佩罗季林的学问和教学管理能力,更敬重罗季林正直坦荡、安贫若素的人格。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几十年,直到罗季林98岁去世。
值得一提的是:1945年,罗季林不仅为姚奠中鸣不平,而且及时地提供了帮助。
当时,新来的国文系主任处处刁难姚奠中,而且暑假之后还不给姚奠中发聘书。造成这一结果的直接原因,主要有两件事:
其一,此国文系主任虽然有高学历,但代课能力低下,讲了几堂哲学课后就觉得吃力,他常常在上课前先找姚奠中为他讲解古代哲学家的思想,之后再上课。一来二去,他就想和姚奠中换课,又不好意思自己提出。姚奠中自然也不会提出。
其二,教工食堂管理混乱,有的老师经常用食堂的油盐酱醋炒自己所带的肉、菜,给别的教工带来不好影响。大家就选姚奠中及另外两位老师管理食堂。管理后才得知内情,原来,那些不自觉的老师多是有职位的人,食堂的师傅不敢得罪。姚奠中既然管这个事情,便公私分明,一视同仁,并与教职员工一起制定了规则。有一天,国文系主任又带着自己的肉和菜到了食堂,结果碰了钉子。他去找姚奠中,姚奠中认为既然你国文系主任也参加制订规则,当然应该执行。
从此,国文系主任就对姚奠中怀恨在心,直至想要将其解聘。
为此,罗季林特地去找院长,摆事实,讲道理,认为姚奠中教课负责,受到学生们的欢迎;其为人之好,也是大家公认的,不能这样对待他。院长同意罗季林的说法,但又说:“国文系主任已经决定了。不好改。”
姚奠中此时去意已定。正好贵阳师范学院院长齐泮林到重庆聘请老师,罗季林与齐泮林是老朋友,便向其郑重推荐了姚奠中。就这样,姚奠中结束了白沙女师一年半的教学生涯,转而前往贵阳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