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著名诗人化铁只见过一次面,他的音容笑貌,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05年的夏天,我去南京市作协有事,事情办完后在办公室,一位老先生(是作协外聘的,姓甚因时间长忘记了)让我把刚刚出版的《南京作家》(内刊,报道南京作协动态及评点会员作品,类似省作协的《江苏作家》),怕邮寄遗失顺便取走。闲聊时他问我住哪里,我说住莫愁湖对面的南湖。停了停,他说麻烦你带一本给化铁先生,他也住南湖。我说好的,不麻烦,顺路。于是他告诉我化铁的详细住址。
化铁的名字我早知道,他是颇有名气的“七月派”诗人。且知道他真名叫刘德馨,还知道他人生坎坎坷坷,可却从未与他见过面。我曾听作协一位秘书长讲过他的一些情况。化铁20世纪40年代初,写过《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等诗,发表在胡风主编的《七月》《希望》上,那时他十七岁。谁也不会想到日后,他竟因此成了胡风分子。1955年被捕前,化铁是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的一位气象参谋,风华正茂的他从此一落千丈,中止文学创作,等待他的是岩浆迸涌的炼狱。后来的二十多年里,苦难不断袭来,他做过拆墙工、装卸工、搬运工、浴室里的修理工,隔十天半月还得去居委会汇报思想,平反后在南京蔬菜公司下属的科巷菜场(南京一个著名菜场)做清洁工,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世事是何等的残酷!我想起有一次和一位文友刚好路过他所在的那个菜场,他正在清理残余垃圾,走过去了后,文友才悄悄地指给我说,那个清扫垃圾的是诗人化铁,我回头只看到他弯着腰的背影,没一点他的容貌印象。
没想到他的住处却与我家近在咫尺,便借送《南京作家》由头,第二天下午我去拜访、认识这位著名诗人。
我按照化铁家地址,顺着楼道叩开了化铁的家门。一位矮小、瘦骨嶙峋,脑门布满沟壑的耄耋老人开门。我说找刘德馨先生,他说,我就是。在半掩着的门口,我说明了来意,顺手将《南京作家》交给他。原以为就这样可以回去了,没想到化铁接过杂志,很客气地邀请我到里面坐坐,或许他也想和我聊聊,知道些作协的最新近况。
他家不大,二居室,显得逼仄。屋内几乎没什么像样的陈设,凌乱得很。我在他家饭桌前坐下,化铁问我叫什么名字,住哪里?怎么会找到他家。
我说,刘老师,我们是近邻,住你家不远,我是去作协办事,他们顺便让我将新出的这本杂志给您带来了。他说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和儿子一家过,儿子下岗了。他的声音苍老、轻轻的,听起来却很清晰。我说,刘老师,您的笔名挺有意思的,这笔名是钢铁厂的专用术语。他淡淡地笑了,告诉我那是一岁多,母亲守寡了,家贫,生活担子重,十四岁就在一家钢铁厂的化铁炉前开始独立生活,看着出炉口满是飞溅的钢花,觉得很有诗意,以后写诗时就取了“化铁”这个笔名,沿用至今。
他没有和我过多地谈及他往昔不幸的遭遇、坎坷的经历、窘迫的生活,也没有怨言。倒是谈了他平反后,1981年重回文学界时市文联、市作协对他的关心,言语中充满感激。那一阵他写诗著文,积极参加省市诗歌界活动,关心引导年轻作者。《上海文学》1992年第2期发表他的两首诗,其中一首《滴落的星辰》,不长,却可以看作是他重返诗坛的内心自比。诗云:“黑黝黝的夏夜 / 头发是魑魅 / 星辰像富翁的钱币滴落 / 倾听着永恒的宇宙 / 向年轻的阔叶诉说 // 好一丝凉风啊 / 是清凉黎明前的期待 / 还是烈焰煎熬后的焦渴 // 那一盏灯终于亮了 / 它走得好慢好慢 / 无声的光线 / 细长的痴情 / 孤独者的思索。”后来这两首诗选入《江苏百年新诗选(上下)》(2017年10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记起2000年作家出版社曾出版他一生中的第二部诗集《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偶然》(第一部是《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诗集中有一首长诗,选自当年为纪念抗战胜利五十五周年,市作协会同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向社会各界征稿,合编的一本诗集。化铁写出他晚年的力作《不朽的城墙——南京屠城的63周年》被列为入集诗作的首篇。诗中,老诗人又恢复了他年轻时代汪洋恣肆的奔放诗风,自由挥洒他对于一座城市苦难历史和死而复生的深刻感悟和炽热之爱。在诗中他发出“树一块纪念永远和平的碑石吧 / 就在抠出我骨骸的地方 / 像城墙一样挺立起胸和腰 / 在这一片曾经流过血的土地上 / 再也不要战争 / 应该树立人的尊严 / 要有爱 / 要有永久的安宁与和平”。我能体会到诗中不乏他当年做拆墙工时的亲身体验。
离开化铁家时,我在他家阳台看了看,不足三平方米的阳台,晾着几件衣服,在微风中时而摇曳着。阳台的一头放着一张小长桌,另一头是一排自己搭的存放书的木架,可能算是他的书房了。我拜访过不少文化名人和作家,看过他们的书房,化铁的书房是我所意想不到的,那么陈旧寥落,这点在我去过更多的文化人家中之后,感慨愈深。可就是在这样简朴的环境里,化铁却写出挺拔刚健,像暴雷雨那样的诗作。
回到家后,我从书架上翻出《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偶然》。这本诗集不厚,总共收入四十一首诗,分为“五十年前”“五十年后”两辑。打头的是诗人的一篇类似回忆录的诗:《逆温层下》。从题目可以感受到当年的气象专家对本专业的娴熟,而以此寓意他一生所走过的坎坷处境。其中的一首短诗《自画像》留下颇深的印象,诗是这样写的:“逆来顺受已成为习惯 / 也许学会潇洒 / 挥一挥手或者 / 把脸别过脊背的方向 / 哈 像个陀螺 / 还在原地旋转。”细读之下,心里涌起一种苦涩、悲痛。化铁的一生就是个陀螺,一直在受鞭挞。活着,是一种磨难。
2013年9月22日,化铁像往常一样起床,活动活动身子后感到有点疲劳,对家人说要睡个“回笼觉”,躺下后就再也没起来,享年88岁。我生命中的前辈诗人又走了一个。生前化铁受尽鞭挞,离世时却是那么安详,一点没受罪,悄悄地走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虽只见过化铁一面,唯有他的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熠熠有神,闪烁着诗人的睿智,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