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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1月04日 星期三

    公民的忧伤和悲怆

    ——列维坦的名画《弗拉基米尔大道》

    余凤高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1月04日   20 版)

        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大道》,79厘米×123厘米,1892年

        俄罗斯的土地辽阔广大,景色优美,到处是森林和湖泊,春秋季节,树木枝叶繁茂,或郁郁葱葱,或一片金黄,吸引了许多画家前去观赏和写生,这就很自然地让俄罗斯产生出很多风景画家。在这些风景画家中,列维坦是最常被人提起的。

        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Исаак Ильич Левитан,1860-1900)生于当时属于俄罗斯帝国一部分(今属立陶宛)的奥古斯都省基巴尔泰一个贫穷但受过教育的犹太人家庭。父亲是拉比的儿子,在考纳斯(Kaunas)教授德语,后来在一家法国建筑公司的铁路桥梁建设中任翻译。1870年初,列维坦全家迁往莫斯科。

        1873年9月,伊萨克·列维坦进入莫斯科绘画、雕塑和建筑学校,先是在临摹班学习,一年后转入自然主义班,不久后又转入风景班。1875年,母亲去世,父亲又得了重病,两年后也去世,全家陷入极度的贫困。但是因为列维坦的天赋、成就和犹太血统,学校给了他一份奖学金,使他不至于失学,继续得到名画《白嘴鸦又回来了》的作者阿列克谢·萨夫拉索夫和瓦西里·波列诺夫等画家的教导。

        萨夫拉索夫受巴比松画派画家的影响,常带学生去户外进行实地绘画。在此之前,俄罗斯乡村被认为对绘画来说是太无趣了,但对列维坦来说,风景画是他创作的中心。萨夫拉索夫教导列维坦,在描绘风景时,要重视画出细节,更要投入情感。列维坦对萨夫拉索夫的画作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一直遵照他的教导去做。

        1875年,学校招收了作家安东·契诃夫(1860-1904)的兄弟尼古拉·契诃夫,列维坦与他成了好朋友。随后,经尼古拉介绍,安东·契诃夫与列维坦这两个同年出生的人年轻人也成为一对最亲密的朋友,两人一起打猎,一起钓鱼,甚至一起出入风月场所。

        契诃夫在与马克西姆·高尔基交谈时承认年轻时的这类荒唐事,但成年后就不再有了。而列维坦习性不改,契诃夫对这个好色的朋友实在是太了解了。当列维坦爱上契诃夫的妹妹玛丽亚时,契诃夫就警告她不要嫁给他。契诃夫还在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和戏剧《海鸥》中,以列维坦为原型,创造了好色画家里亚博夫斯基和小说家特利果陵两个人物。一次,列维坦提出要与契诃夫决斗,后经两人共同的朋友、诗人和剧作家塔季扬娜·谢普金娜-库佩尼克从中调停,才于三年后恢复关系。

        不过作为画家的列维坦,也确有艺术创造的才华。还在莫斯科绘画、雕塑和建筑学校就读时,他的一幅《索科尔尼基之秋》(Осенний день. Сокольники)在学生作品展上展出后,立刻吸引了观众;随后,著名慈善家和艺术收藏家帕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列季亚科夫便以100卢布买下了这幅画。这是列维坦的成名作。后来,他又以《白桦林》(1885-1889)、《金色的秋天》(1895)等极有诗意的画作,深刻而真实地表现了俄罗斯大自然的优美,被认为是一位用画笔来讴歌俄罗斯自然景色的伟大风景画家。

        契诃夫赏识列维坦的风景画,有几幅让他倍加欣赏,甚至一生都在后悔没有去买。

        他们对草原有着共同的爱好。列维坦1886年多次去过伏尔加草原,并在1888年和油画《伏尔加河上的夜晚》中描绘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契诃夫则在1887年创作出成名作《草原》。两人还曾考虑一同前往西伯利亚。

        1892年5月12日,列维坦在同为画家的情妇索菲亚·库夫辛尼科娃(Софья Петровна Кувшинникова,1847-1907)陪伴下离开莫斯科前往弗拉基米尔省。到了那里,他们就在弗拉基米尔州佩克沙河(Пекша)旁的一个小村子里决定——如他第二天写信跟特列季亚科夫说的——要“待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工作”。于是,列维坦就在这里度过1892年的夏天。

        一天,他们狩猎返回,来到了弗拉基米尔大道。

        弗拉基米尔大道是一条公路,从莫斯科向东通往弗拉基米尔区的科里亚兹马市和俄罗斯中部奥卡河与伏尔加河交汇处的下诺夫哥罗德,全长约190公里。极目望去,树木之间,一条长长的、涂着白漆的道路延伸到远方,呈现出一种静谧美妙的空间魅力,就如库夫辛尼科娃回忆时所说,“这片风景中孕育着令人惊奇的宁静”:

        绵延而去的白色马路逐渐隐退,随着蓝色地平线尽头的林木消失,远远望去,我们只能看到两个朝圣者……一切都宁静祥和。突然之间,列维坦想起这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停下,”他说道,“这就是弗拉基米尔大道,无数人在前往西伯利亚的漫长旅途中死在这条路上。”在这宁静而美丽的风景中,我们突然感到心头一种沉甸甸的强烈忧伤。(奥兰多·费吉斯:《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郭丹杰、曾小楚译〕第478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随后的几天里,列维坦又多次回到这条公路上,为未来的画作画草图。为了迅速完成想象中的画面,他还前往莫斯科,最后才将几天里从弗拉基米尔公路风景中获得的灵感传达到画布上。创作完成后,列维坦在画布上刻下了画名Владимирка(弗拉基米尔卡大道)。他以前从未在画布上加过画名,所以这是不同寻常的。

        油画《弗拉基米尔大道》描绘了一片广阔的平原,一条道路从前景延伸到中间,穿过树林和田野,消失在地平线的蓝色雾气中。道路的长度因两边狭窄小路而突出。另外两条小路也从左至右穿过大道。右边有一个木十字架,一个祈祷的女子站在那里,肩上背着背包。向木十字架祈祷的女子的孤独身影、多云的风景和荒凉的道路都创造了一种不安和压抑的气氛,伴随着对许多经过这条路的囚犯的思念。

        有两位研究者对《弗拉基米尔大道》作过这样的解读:

        这是(沙皇政府)将囚犯流放去西伯利亚的臭名昭著的道路。列维坦经常将他现实中的印象与记忆深刻的信息结合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风景画中的荒凉景观与弗拉基米尔卡大道上流亡西伯利亚的人所走的路线相呼应。列维坦可能在暗示他自己曾经遭受的流放。和许多别的人一样,因为是犹太人,他曾被驱逐出莫斯科,这段经历对列维坦有着深远的影响。天空和田野都是列维坦想要传达的象征性信息的一部分。色彩灰暗得像是失去了生命。列维坦选择使用棕色和暗绿色,因而一点儿也不鲜明突出。天空也是蓝灰色的,阴云密布,云层后面没有太阳出来,仿佛画家想要说,对于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来说,未来是没有希望的。

        画面上,景观十分平坦,除了背景中的树木,一些稀疏的淡黄色的草,没有其他植被。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或许列维坦在试图表明,囚犯在这里永远会流动不息,或者表明俄罗斯如此广大,以至于在它的无限空间中,人们都会突然“消失”。人类的存在会减少到最低限度,只有路边一个孤零零的流浪者的身影被看到。这种通过排除人物的“去人性化”的构图,是列维坦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特点。(Vladimir Lerner: 'The Artist, Depression, and the Mood Landscap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March 2015.)

        《弗拉基米尔大道》完成后,连同列维坦的另外四幅画作,于1893年2月在圣彼得堡的第21届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展上首次展出。这次首展,风景画很少受到观众和评论家的关注。唯一提到的是1893年2月18日第47期《彼得堡报》(Петербургская Газета),却也是一篇负面的评论,竟称《弗拉基米尔大道》“具有那种最令人反感的‘灰暗’动机”,“还有什么比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大道》更无聊的呢?”但同年3月转到莫斯科展出后,媒体上更多的是对此画的评论,其中大部分都是赞扬。虽然如此,画作在展览期间未能卖出。一年后,列维坦于1894年3月将此画交给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说是“让我和她(指《弗拉基米尔大道》)平静下来”。

        然而,作为一幅优秀的艺术作品,《弗拉基米尔大道》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很快,它就被公认是一幅“杰作”和列维坦最好的作品之一。苏联艺术史家阿列克谢·费多洛夫-达维多夫在他1966年的传记作品《列维坦:生活和创作》中称赞《弗拉基米尔大道》以传统的方法描绘了自然,使“深刻的社会内容在风景中得到了有机的和直接的表达”。另一位俄罗斯艺术史家法伊娜·马尔采娃在她2002年的《俄罗斯绘画大师:19世纪下半》中谈到《弗拉基米尔大道》时也说,列维坦能够在画作中捕捉到公民的忧伤和悲怆,“而不破坏俄罗斯自然之美,不减弱其形象的诗意和宏伟”。总之,用俄罗斯艺术家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涅斯捷罗夫(1862-1942)的话来说,可以大胆自信地把《弗拉基米尔大道》称为“我们的艺术中很少有的俄罗斯历史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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