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林
读过古人的一幅对联:明月同行如故友,异书难得比高官。套用对联中的话,中国书店就是与我一路同行的“故友”。
我喜欢逛书店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是中学教师,逛书店是他的爱好。
我上小学时父亲就常带我去书店,当时我们家住在北京东城南河沿大街,从住的地方穿过一条胡同(菜厂胡同)就是王府井大街。上世纪70年代王府井大街卖书的地方有三处:靠近南口的新华书店,主要经营新出版的书;靠近北口路西有一家外文书店,卖外文书和唱片,当时书店里除了买书人外,还常聚着一些试听唱片的人;再有就是旧东安市场里的中国书店。父亲最爱去中国书店,因为这里卖二手图书,数量丰富而且价格便宜。
从东安市场东门进去,宽宽的通道边上就是这家开放式的书店,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大约七八十平米,三面书架,琳琅满目全是书,入口处放一张长桌子就是收款台,书架中间的空地上还有几张桌子,也满是一摞一摞的图书。选书的人就站在书架前细细地挑选,也有人捧着书津津有味地读,气氛安静而平和,同临近卖糕点糖果的、日用百货的、服装鞋帽柜台的熙熙攘攘、声音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记得当时因为识字少,我就找带画的书看,看插图、看书前面的照片、看画报,一次翻看了张乐平先生的漫画《三毛流浪记》,特别喜欢,就让父亲买下了。那应该是属于我的比较早的课外书。
上中学时,学校附近是中国书店灯市口分店。放学后我经常顺路去转转。那家书店在丁字路口的路东,外面是古色古香的门窗,挂着黑底金字中国书店的招牌。走进大堂极为敞亮,除了几根柱子书店没有打隔断。书店进深较长,书架上成排的长条桌子上,书脊朝上码放的书品种丰富,主要侧重文史哲经等人文类和碑帖绘画等艺术类。书店紧里头还有两个挂着门帘的小房间,一间里面书架上放满了插着标签的线装书;一间是书库,卖旧书的人同店员到这小房子里交易,买书人不让进。这家书店买书的人多,书架长桌前常常站满了选书的人,你想插进去需要等空。因为喜欢文史,我曾买过《中国历史小丛书》《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宋词选》等书,基本都是新的,但价钱也就是新书的三分之一,挺划算的。我还买过中华书局首版的《万历十五年》,仅花了几毛钱,几年以后再见到这版书,标价已经涨到了二十几元。
上大学以后,去学校的路上正巧经过新街口中国书店,于是我又成了这里的常客。因为学的专业是历史,所以买书目标就比以前明确多了。这家书店坐落在路南朝北,里面分内外两间,中间有隔断。由于书多,店里书架与桌子摆放得太过紧密,显得有些拥挤。我曾在这里的旧书堆里翻检出了唐长孺先生《唐书兵制笺正》,很薄的一册单行本,是什么单位图书馆处理出来的,书上还盖着图书馆的红章。书是1962年中华书局出的,只印了一千多本,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书学校图书馆借不到,直到2011年才由中华书局再版)应该属于“捡漏”。果不其然,我到学校跟老师一说,老师听说还有一册,马上骑车赶到新街口去买,可惜已经卖出去了。这事让我感到特别有成就感。更大的一次“捡漏”是我翻到过一本上海广智书局1912年版沈德潜的《说诗晬语》,品相有些破旧,标价二元,这书在今天的拍卖市场价钱已经飙升到一千五百元左右。
参加工作以后,因为有了工资收入,买书的底气就更壮了,我去书店的热情也更高了。我曾在休息日从中国书店琉璃厂海王村分店逛到东单分店,中午在街边小店吃两个烧饼喝一碗馄饨,下午再逛灯市口分店和隆福寺分店,夕阳西下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满满的收获,迎着满天红霞回家,心里别提多爽! 我还曾买下了一部半价的《宋史》,中华书局版一共40本,捆扎好了是重重的一大包,回家路上发现坐公交车的人太多,拎着书挤不上去,而我又舍不得花钱打车,于是就这样拎着走回家。虽然手都勒红了,但心里高兴。我还曾这个书店一本那个书店一本,将日本学者加藤繁的《中国经济史考证》配齐了,这部书是商务书局跨了好多年才一本本出齐的,能够配齐让我非常欣喜。就这样,家里的书一点点增加,现在居然装满了六个书柜。让我庆幸的是,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那个时候的书价总体上还是便宜的,现在去书店不管老版还是再版书,同我当时买的价钱比,大多涨了十倍以上。更为重要的是,每每坐在灯下品读收藏的图书时,如对好友,如沐春风,心里的充实和愉悦是难以言表的。
喜欢逛书店的多是读书人,有时短短的几句交流就能让你受益非浅。我就曾在灯市口中国书店的书架前翻看一本《唐诗别裁集》,站在旁边的一位先生,宽脸花白头发戴宽边眼镜,指着书对我说,好书,值得买! 说话时带一些南方口音。他又指了一下架子上另外四本(宋诗、元诗、明诗、清诗别裁)说,五朝诗别裁都不错。当我拿起五本书准备去付钱时,先生笑了笑指着书架上说,那本《词综》也好。于是我就全都买回家了。后来,我偶尔看电视认出了那位先生,竟然是中国人民大学红学专家冯其庸先生。我还曾在东安市场中国书店挑书的人群里,遇见过我们的系主任,著名历史学家齐世荣先生,腋下加着选好的几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我走上前跟他打招呼,齐先生亲切地询问了我的情况,我看见他拿在手里的是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我在课上听他说起过雷先生是他读清华大学时的老师,他对雷先生学贯中西特别推崇。现在在书店里我能够亲眼见到我的老师是那样恭恭敬敬地品读他的老师著作的场景,真让我唏嘘感叹! 因为中国书店是解放以后将老北京二三十家旧书店合并而成的,那时的店员藏龙卧虎,有不少对版本目录学都非常精通的专家。在书店里有时听听老店员同买书的几位顾客聊书也非常长见识。当年灯市口书店的一位老店员,宽脸大耳额头皱纹较多,就特别健谈。什么书有什么版本,哪种版本好,他都讲得头头是道,放在大学里教版本目录学,一点不比大学教授逊色。
中国书店的旧书一般是有书人家带着书亲自到店里出售的,也有知名学者去世后,家里人叫书店店员到家将藏书一并拉走的,再有是机关学校等单位精简出来的书,甚至还有从废纸处理场抢救回来的回收废品书。书有这么多来源,因此,淘书时书中的小“秘密”也常常令人回味。比如,我就多次见到写有:某某先生指教或惠存字样,签有作者名字的签名本。有的受赠人的名字被挖掉,也有的索性连名字都没处理掉,不知道这样的书是怎样流散出来的。还有的在扉页记下买书时的心情:何年何月购于某地,万分荣幸等等。有的书上圈圈点点,空白处写了许多眉批或旁批,我对这样的书特别关注,因为它记录下了作者的见解和心得,我的书架上就有几本看上去略显脏乱的批注本,一边看书一边品读批注,好似与一位同读此书的书友交流。除了这些文字的东西以外,旧书里你有时可以看到夹着一张年代久远的食堂饭票,或者借书证、节目单,我也曾在旧书里翻到过已经有些皱了的黑白全家照片,翻到过当做书签的一片枯黄的树叶,翻到过一张不知治什么病的中医手写药方……最引起我想象的是在一本旧书里,我见到过夹在里面的两张电影票,空白的地方留有娟秀的钢笔字:存念。那是一场什么电影? 看电影的俩人又是怎样的关系?看到这样的物件能不引起你联想,能不让你猜测背后的故事吗?
光阴荏苒,岁月匆匆。中国书店陪伴我从中学走到大学又走向社会,陪伴我从一个懵懂少年走到了安享退休之乐的老者。虽然,北京的中国书店比原来减少了几家,令人遗憾。但我要感谢这位一直伴我前行的故友,我也衷心希望这位故友还将继续陪伴更多的爱书人,带给他们快乐和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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