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世界文学》主编)
这一年,度过了太多的封控日和居家日,而这些封控日和居家日,于我,往往就意味着阅读时光。阅读时光消解了疫情中的焦虑、慌乱和不安。走进书本世界的刹那,外部世界也就被暂时搁置到了一边。
喜欢读一些安静的书。黑陶的《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就是这样一本安静的书。一个独特而神奇的文本。从标题就可看出,它与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有关。作为杰出的现代主义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的意义在于,启发我们如何转向内心,转向宇宙深处,如何将平庸、狭小和灰暗转变成刺人心肠的神奇、辽阔和永恒。本质上,布鲁诺·舒尔茨是位诗人。这一点中国诗人、散文家黑陶敏锐地发现了。不仅发现,他还要呈现,“用汉语诗歌,呈现另一个布鲁诺·舒尔茨”,并参与“布鲁诺·舒尔茨的文学生命”。实际上,这是一位诗人在向另一位诗人致敬,或者说一位诗人在向永恒和无边的诗意致敬。甚至还不止于此,更是来自东西方的两位诗人艺术和心灵上的默契、呼应和对话。这样的默契、呼应和对话,已经构成一种极致的互文,散发出艺术和心灵迷人的光泽。黑陶说:“在我所热爱的汉语世界,借助我心、我手,能够让异国的这位前辈作家,以诗的形式、以诗人的身份复活一次,我,倍感荣幸。”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为经典之作归纳出了十余条独特却又贴心的定义,其中有两条给无数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对照之下,捷克诗人塞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杨乐云,杨学新,陈韫宁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就是这样的一部经典作品。
《世界美如斯》被公认为塞弗尔特的回忆录,但诗人自己反复强调,《世界美如斯》并非一部回忆录。“我不会去写回忆录。我家里没有片纸只字的记录和数字资料。写这样的回忆录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惟有回忆。还有微笑!”回忆和微笑,就是一些停留在心头的片段和瞬间。诗人自有诗人的角度。这一角度让他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写作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于是,我们读到了一些短小的篇章,一些温和的文字,一些娓娓的述说。记人,谈事,抒怀,一切都是那么从容,一切又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回忆,淡淡的惆怅,淡淡的忧伤。那是一种饱经沧桑后才会有的从容和平淡。那是一种蕴涵着无限诗意的从容和平淡。在很大程度上,这些散文又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贴近塞弗尔特的诗歌。一个对以女性为代表的世上所有美怀有特殊敏感和热爱的诗人只能唱出温柔的歌。美已深入他的血液,成为他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美对他还是种保护,成为他抗衡艰难时世的最有力的武器。
我对中篇小说向来有着莫名的偏爱。平时做杂志时,也格外关注中篇选题。今年读到的中篇中印象最深的是匈牙利作家托特·克里斯蒂娜的《像素》(方萱妮译,刊载于《花城》2022年第3期)和俄罗斯作家叶甫盖尼·沃多拉兹金的《挚友》(吉宇嘉译,刊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3期)。
《像素》由三十个短小篇章组成,每个篇章都以一个身体器官命名,讲述一个与此器官有关的故事,比如手的故事,眼的故事等等。故事主人公都是些平凡人物或边缘人物。他们往往容易被人忽视,但在作者看来,即便是平凡人物或边缘人物,也都像身体的一部分,对于整个身体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正是这一个个器官组成了完整的身体。这是《像素》散发出的一层象征意味。此外,它的触发作用和延伸意味也体现出了别样的匠心。身体器官作为一个触点和一条线索,可以引发并延伸出无数的故事。“像素”这一词在匈牙利文中还有拼贴和色块之意。像素、拼贴和色块正是《像素》巧妙的结构和深远的用意。作家在前言中表示:“这些互相建构在彼此基础之上的独立章节如同一块块不同的拼图:它们本身完整,独立成篇,动人心弦,但如果注意到把它们关联起来的复杂系统,我们就会发现,这些独立章节汇聚成了一个全新的、令人敬畏的宏大篇章。在对共同主题的无限接近与不断延伸中,在叙事的特写与远景的切换中,一幅独一无二又生动逼真的韵文画卷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
如果说《像素》让我感动,《挚友》则令我震撼。据作家本人介绍,他曾读到一份来自德国的报道,讲述了二战期间东部战线上发生的一个故事:一名德国军人战死,另一名德国军人将战友的尸体装入锌质棺材,带着它随部队行军、战斗,直至将棺材用飞机运回德国。这个故事激发起了作家的创作灵感,于是,他便构思了三个德国好友的故事。小说涉及友情,爱情和亲情等主题。战争是主要背景,因而反战也就成为一个潜在主题。总忘不了这样一段文字:“一切都会过去。夜晚的轰炸,部队的进军,国家的冲突,都会过去。国家自会消亡,只有天地永存……轰炸机呼啸而过,它的印记会被海绵一样的云团抹掉,就像从未有飞机飞过一样。动物和昆虫,没有参与军事行动的所有事物都会留下来。一切都参与了战争——这只是一种错觉。蚂蚁,如果仔细研究,蚂蚁在筑巢,鸟儿飞往南方。赶车的汉子用粗大的手指捏紧鼻子,朝路上擤了擤鼻涕。”在疫情和战争的阴影下,这样的文字显然具有抚慰和治愈功效,仿若幽暗中射入的一束光亮。
近些年,我一直在关注诗人和学者汪剑钊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金色俄罗斯”丛书。丛书每年推出若干部,至今已达四十部。今年,舍斯托娃《列夫·舍斯托夫评传》(上下册,张冰译)、谢尔古年科夫《我的森林》(顾宏哲译)、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苏玲译)、《秋天的珐琅—安年斯基诗选》(马卫红译)等九部作品又令我眼前一亮,不仅再一次赞叹丰富精当的选题,专业靠谱的译者,无比敬业的编辑,以及精致考究的装帧。目光首先停留于特尼亚诺夫的传记小说《普希金》(3卷,张冰、杜健、韩宇琪译)。特尼亚诺夫是全能型文艺天才,理论研究和文艺创作齐头并进。他掌握着好几套语言系统,每次转换都那么得心应手。《普希金》是部让你感觉平等和亲和的书,从一开头就邀你走进具体的生活场景。语言朴素,自然,又鲜活。大量细节读来引人入胜,平添着传记般的真实感。但作者强调“这本书不是传记”。我将之视为作家的智慧。我想,作者强调这一点,兴许是更加希望读者能从艺术真实和文学高度来看待此书。无论如何,此书对于我们深入了解和理解普希金大有裨益。
向来佩服坚持长跑锻炼的人。那得有多强的意志啊! 诗坛上就有两位健将:黄梵和小海。于他们,坚持长跑和坚持写作是一回事。长跑和写作,他们都已坚持了几十年。坚持就会出成果。这一两年,黄梵和小海均再添大作。
黄梵的《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迥然有别于那些空对空的所谓的诗歌理论,其实是作者几十年诗歌写作、阅读和思考的结晶,读来言之有物,且十分清新。“文学真实要比新闻或科学真实,神秘得多,让读者找出作品的唯一解释或意义,倒会让作品显得不真实。没有作家会认为,去发现作品的唯一含意,是令人鼓舞的事。文学真实的价值恰恰就在,关闭了通向唯一解释的通道,打开了多义、朦胧的大门。”书中类似的精彩心得比比皆是。最可贵的是书中那些对传统语文教育误区的纠偏。黄梵显然是在以诗歌的方式谈论诗歌。
小海《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同样是一本结晶之作,抒情短诗、长诗、诗剧代表作均有,展现了诗人四十年的诗歌历程和精华。小海说:“诗人就是那些喜欢做白日梦的人。这是自我搏斗、自我重构的白日梦,却推动着诗人和生活一起前行。”这就是小海的诗歌动力。读过此诗集,我们会发现,写作方式上,诗人在不断拓展,不断深入,不断变化,但写作主题上,他却始终将笔触伸向一些朴素而永恒的东西,比如河水、田野、家园、亲情、坚韧、善意、黑暗中的光亮、人性中的幽微等。变和不变,短暂和永恒,黑暗和光亮,陌生和亲切,冷漠和温馨,虚假和真实等在小海诗歌中形成了一股股不动声色的张力。这也让他的诗在朴素中蕴含着无数深沉的意味。
要说今年读到的特别的书,我会想到马钧的《时间的雕像:昌耀诗学对话》(青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这是作者历经十余年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诗学话题,却以虚拟的对话的方式谈论和探讨,既显出作者的“别出心裁”和“良苦用心”,又在瞬间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我们也千万别忘了作者的另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他始终身处昌耀诗歌的磁场和气场之中,深刻懂得昌耀诗歌的精髓。谈论昌耀诗歌,又不仅仅停留于昌耀诗歌。这是一种艺术拓展,是一种从高处走向更高处的动人的努力。凝重与轻盈,骇异与奇诡,微观与巨观,拼贴与混响,个性和特色……这些其实也是诗学的恒常话题。昌耀诗歌只是个原点。深入,激发,跃升,飞舞,突破,弥散,然后又回到原点。如此,作者便引导着读者从昌耀的诗歌世界进入到了更加广阔的艺术世界。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从昌耀诗歌中发掘和发现的一个又一个世界。
在我心目中,小说家南翔是位率性本真的作家。身为大学教授,他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而始终以雷达般的眼睛关注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并不断地发见素材。南翔是短篇高手,讲究语言的鲜活呈现,追求细节的精准有效,字里行间暗含着各种意蕴。在《伯爵猫》(作家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收入的十六个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各色人物,走近各样生活,听到各种故事,常常是故事中的故事。无论写什么人物,什么故事,南翔似乎都不喜欢玩过多的花招,而是“中规中矩”地紧贴着日常的原貌和人物的形象。这种“中规中矩”其实需要定力和意志,是艺术创作中最动人也最可贵的坚持。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大惊小怪,没有盲目地拔高或贬低,有的只是不动声色,有的只是静水流深,有的只是不经意中的讲究,点亮,感动,和打通。南翔小说中不时流露的道义感,责任感,忧患意识和批判锋芒,其实最令我欣赏和钦佩,也最让我尊重! 这是需要良知和勇气支撑的。在此意义上,南翔的写作是真正的文人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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