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张之洞,虽然不如曾国藩、李鸿章等耀眼夺目,但要说的话,也实在是太多太多。他一生行迹,已经赘述缕缕,充栋汗牛。吴禄贞总结张之洞一生,着眼于他的学政、军政,最后才是他的实业,应该说客观而公允。
张之洞病逝之后,当时的媒体予以关注,多有评说。《大公报》就如此说道:当张相国之抱病也,有惟恐其死者,有惟恐其不死者。该报批评他:张相国一毫无宗旨,毫无政见,随波逐流,媚主以求荣之人也……相国之生平,恃以训勉全国者,惟在“忠君”二字。而《申报》则这样观察月旦张之洞一生:固卓乎近数十年汉大臣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抑亦光绪朝三十四年有数之人物也。《新闻报》评说张之洞比较高:若与历代贤臣相比,张之洞不愧为诤臣、能臣、良臣。当时正在不屈不挠奔走革命倾覆大清的孙中山却如此说张之洞:张之洞是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多年之后,毛泽东与黄炎培从创办实业这一角度评说张之洞:提起中国民族工业,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
再说些与张之洞有关的琐事。张之洞的作息与常人不同,每天下午二时睡觉,晚上十时起床办公。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辜恩负职,“兴居不节,号令无时”。后来,奉旨调查张之洞的两广总督、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奏称:“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有状元头衔、也是张之洞族兄的张之万在写信给张之京时说:“香涛饮食起居,无往不谬。性又喜畜猫,卧室中常有数十头,每亲自饲之食。猫有时遗矢于书上,辄自取手帕拭净,不以为秽。且向左右侍者说:‘猫本无知,不可责怪,若人如此,则不可恕。’”兄弟之间的私房话,也多少透露出张之洞的性情一面。
据传,梁启超曾到广州拜见时任两广总督张之洞,睥睨天下,称兄道弟。张差人将一上联送梁启超:“披一品衣,抱九仙骨,狂生无礼称愚弟。”梁启超气度不凡,坦然对出下联:“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侠士有志傲王侯。”任公对答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文字高雅,气势慑人。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后,梁启超又来拜访,张之洞再出联求对:“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先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才思敏捷的梁启超,略加思索,答出下联:“三教儒在先,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先,何敢在后。”梁启超以自己的身份“儒人”拆开,古代儒、佛、道三教中,以儒为首,在天、地、人三才之中,则以人才居末位。这些大多是文人多事,加以附会,以助谈资而已。张之洞与康、梁在戊戌变法之前就已经分道扬镳,出联应对,多属伪托。梁启超比较张之洞与李鸿章,对张之洞评价极低,认为他“虚伪、骄横、狭隘、残忍、苛刻,和李鸿章的有见识、有气量相比,二者真是相去甚远,有着天壤之别”。
张之洞一生最后政治主张,都凝聚在他与刘坤一联合署名的《江楚三折》之中。清廷经过庚子之乱以后,不得不“变通政治”,1901年,成立督办政务处,湖广总督张之洞和两江总督刘坤一“遥为参预”。张之洞会同刘坤一连续上三道奏折《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遵旨筹议变法谨拟整顿中法十二条折》《遵旨筹议变法谨拟采用西法十一条折》。此即《江楚三折》。即使现在细读此一折奏,也并不觉得张之洞与刘坤一的这三折27条空疏不当,文不对题。
张之洞晚年进京,已经疲惫不堪,力不从心,面对载沣的咄咄逼人少不更事,他多次向慈禧太后提出要化解满汉畛域之见,但言者谆谆,听者邈邈,只不过是敷衍应付他而已。一说,张之洞病重时,摄政王载沣亲临探视。张之洞毕竟是四朝老臣,临死之时还是念念不忘天下安危,他提出要善抚民众。摄政王载沣扬扬得意道:“不怕,有兵在。”载沣走后,有人向张之洞询问摄政王说了什么,张之洞说是“亡国之音”。当晚,张之洞在哀叹“国运尽矣”的悲凉声中去世。
武汉有一抱冰堂,在武昌蛇山首义公园内。1907年,湖广总督张之洞调任军机大臣离鄂,其在鄂门生、僚属建此堂以存纪念。因张之洞晚号抱冰,取《吴越春秋》“冬常抱冰,夏还握火”语意以自励,故取是名。1953年,抱冰堂曾经修葺,有《抱冰堂弟子记》,以语录体120条记述张之洞一生思考、事迹,颇有价值。
南京有一豁蒙楼,现在鸡鸣寺内,是往昔南京文人喜爱登临之所。多说豁蒙楼是张之洞为纪念杨锐而建,刘成禺在其《世载堂杂忆》中有《豁蒙楼》一文对此有详细记述。1894年,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与其任四川学政时的得意门生杨锐在某夜“同游台城,憩于鸡鸣寺,月下置酒欢甚,纵谈经史百家、古今诗文,憺然忘归,天欲曙,始返督衙。”“此夕月下清谈,及杜集‘八哀诗’,锐能朗诵无遗,对于《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一篇,后四句‘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反复吟诵,之洞大感动。”戊戌变法失败,杨锐与谭嗣同等被清廷杀害。1902年,张之洞再署两江总督,重游鸡鸣寺,“徘徊当年与杨锐尽夜酒谈之处,大为震悼,乃捐资起楼,为杨锐纪念,更取杨锐所诵‘忧来豁蒙蔽’句,曰‘豁蒙楼’。”《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曾写《南皮游金陵鸡鸣寺》:“……后来再督两江时,旧地重游,触景生情,伤悼杨锐,才施钱寺僧,辟堂为楼,楼成,张之洞实现两个心愿:放眼江山与伤怀故人。”也就是说,张之洞并没有公开说是为了纪念杨锐,但刘成禺与李伯元都持这一说法。而张之洞涉及到杨锐的诗,《正月初二日同杨叔峤登楼望余雪》:
自丑银幡白发人,晴光喜见照城闉。山通佳气犹明雪,江汛柔波已漾春。冠佩渐劳知老至,羽书方急愧年新。悯牛谁诵河东赋,清啸南楼恐不伦。
杨锐被诛杀,并不像袁昶、许景澄等在庚子年被杀之后又被昭雪平反,张之洞在其诗文中,怎敢明目张胆不管不顾地说为其筑楼纪念缅怀呢?
贵州兴义,西子湖畔,巴蜀成都,山西太原,岭南广州,石头城下,都是张之洞留下痕迹之地,但他一生最为注重的,自然还是荆楚大地。在他生前的不多时光里,他还在为粤汉铁路、川汉铁路而萦挂于怀,殚精竭虑。当然,京华重地,是他一生平步青云的起点,直隶南皮是他的桑梓故土,他都为之倾注了大量心血。这些地方,我也多都去过,亲临现场,临风联想,试图体会张之洞的当年心境。闻听有一以张之洞命名的电影。几乎无人问津,成为一大新闻,令人错愕叹息。
■王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