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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12月21日 星期三

    湖畔焚书祭胡继华君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2月21日   07 版)

        胡继华

        胡继华部分著作

        ■石钟扬

        一

        乡居小院(或应叫小区)竟有一汪湖水,宛若哪吒的第三只眼,一下照亮了整个庭院,天光云影、楼台花木掩映其间,别有韵味。伏案之余,或披斜阳余晖,或踏朦胧月色,常到湖边转转。这既非宗白华式美学散步,也非泰戈尔式诗学游思,仅旁若无人地与小湖对视,视她为一则常读常新的小品(是诗是画亦或是文),甚为有趣。

        我没史铁生那么自信,说这小湖似在宿命中等待我,却万没想到某日她竟成我悼友之祭坛。所悼友人乃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胡君继华。继华是我邻县(安徽)太湖人,太湖古为泽国故以湖名,今则有花亭湖泽被四方,湖畔双凤尖上朴初居士佛视众生;北京二外依稀也有一“吐纳山川元气、天地精英”的小湖。继华老家刘畈离花亭湖多近? 我没考较过。眼下此湖与彼二湖冥冥之中有何联系?我也说不清。只能循着史铁生的思路,在这喧嚣的尘世,凭此镜湖祭太湖名士,“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二

        辛丑冬至的前一天(2021年12月 20日)傍晚,收到东方出版社寄来的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样书。我第一时间用微信报告继华。因为这书上寄托着我们的友情。

        《性格的命运》是上世纪80年代那激情燃烧岁月的产物,字里行间也澎湃着我的青春激情。但书拖到90年代末才艰难问世(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自跋初曰我“已届不惑”,再曰:“已过不惑”,终曰:“早过不惑之年”,不由人不大惑:如此这般,花谢了茶凉了,这书还有读者吗? 没想到其甫一问世,反响不俗。继华孤傲,侪辈没几个人能入他法眼,没想到他一马当先,首发佳评,令我惊喜,也出同人意外。

        继华师出名门,其硕导为美学怪杰高尔泰。1990年夏在四川师大硕士毕业而入安庆师范中文系任教,我比他早十年混迹于斯。两个书呆子都没什么朋友,于是我俩成了朋友。人生相逢皆为缘,缘的偶然性无法言说,却可在性格与命运的交汇点去寻找其必然性。出于对老友的珍惜,继华乍读拙著即兴奋不已,拉着我在操场转圈,诉说他的阅读快感。很快写出《谜中自有解谜心》的书评,对拙著从“分析中国小说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进而“思索我们民族性格的结构与变迁”的审美追寻,做了画龙点睛式的学术评说与美学点拨。文末引用叙述艺术大师昆德拉的话说:“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我们需要一种伟大的力量”。他引申说:“我们也不妨说,研究古典小说的唯一理由,也正是我们太需要这种‘伟大的力量’了。”

        三

        安庆号称宜城,师院作为斯地唯一高校真能一枝独秀而非孤掌难鸣吗? 居此诸事宜人么? 某年春节有位仁兄在自家门前贴了副调侃的对联:居安庆安得有庆,教中文中却无文。被有司肥肥训导一番。其生态可见一斑。我等与世无争,对名利场上“当仁不让”者退避三舍,倾心教研却举步维艰,不免心生迷茫。既无力改善什么,只得改变自己。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只是当年挪人谈何容易。

        1999年9月,继华成功闯关,考取北京师大王一川文艺学博士。我当然由衷地为之高兴,尽管我是超龄范进不宜走此路。继华9月离皖赴京深造。他走的前几天我在迎江寺侧淘书,喜见有半价的《宗白华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反应是继华用得着。安庆盛产美学家,北大美学鼎立三峰(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蛰)都出自安庆,对继华而言皆为富饶的学术资源;尤其是“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精神做人”,在中、德文明间做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更应与继华有学术因缘。继华获得书讯后立即踩单车去将书买

        回(坚决不让我破费,可见其律己之严)。

        后来继华果然以宗白华美学研究,作博士毕业论文。我不敢贪功,说对他的研究有什么贡献。却无比欣慰,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共同聆听了上帝的启迪。

        通常博士论文多要在毕业后很久几经折腾才能出版。功夫不负有心人,继华的博士论文《宗白华文化幽怀与审美象征》,很快就列入乐黛云主编的《跨文化沟通个案研究丛书》,由文津出版社高调推出,首印八千册,修订本后又由北大出版社出版。这在国内应称奇迹。

        待我收到继华赠寄的《宗白华文化幽怀与审美象征》,更是惊喜不已。众所周知,宗白华在美学阵地探索数十年,直到1981年老先生八十有四时才出第一本论文集《美学散步》,超常的厚积薄发,让几代人如饮甘泉,欣喜异常。

        宗白华研究不能止步于印象式评说。继华正是以挑战学术权威的理论勇气,以质疑权威观点为学术起点,他全方位地调动自己中西文化尤其是德国美学学术资源,用步步为营的逻辑利器,充分解读宗先生现存所有美学文本,从其“气韵”论见古典艺术经验的现代转型、从“意境”论见古典艺术境界的现代转型、从“人格”论见古典生命形象的现代转型,从《形上学》残篇见古典形而上学的现代转型。“现代转型”是继华此项研究的关键词,也是宗白华美学生命所在。宗白华美学散步是动态的非静态的(与朱光潜相比,其并非完全如李泽厚所云陷入西方/中国、现代/古典、科学/诗歌或艺术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其美学“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他从古典美学之境起步,沐浴着五四黎明之光,吸纳着西学之精华,穿行在中国社会现代变革的风涛中,其“散步”实在为“现代转型”做艰难跋涉,目标在将中国古典美学推向现代之境,为中国文化精神的美学建构做特殊贡献。可见“散步学派”并非真的如宗白华自谦所云:“没有计划。”

        中国学术界有个毛病,就是自神其教,为此往往神化自己的研究对象,从而可能堕入非学术化吹捧。继华一反世俗,在书中辟专章讨论宗白华美学沉思与文化探索

        的历史局限性,如其思想某种绝对化倾向、表述时有随意性及文化审美建构中若干乌托邦色彩。

        叶朗有云,中国美学发展要从朱光潜、宗白华“接着讲”。怎么接着讲? 得其优胜处更当知其不足,知不足方能前进。继华富有独创性的研究,更为中国美学的发展与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随感录式的评说只是准研究或研究的前奏。从这个意义上讲,继华此书当为宗白华美学研究开山之作。诚如乐黛云总序所云:志在这方面填补学术界的空白。继华也因此跻身于中国跨文化研究新一代领军人物的行列。

        四

        博士毕业后,继华又马不停蹄地进入人民大学黄克剑教授名下做博士后研究,仍坚持“深情冷眼”做个案分析,完成《后现代语境中伦理文化转向:论列维纳斯、德里达和南希》(京华出版社2005年),其“最大创新之处在于,一反学界对后现代思潮仅仅从‘平面化’逻辑,‘虚无主义’诸方面所作的理解,而将其把握为一个动态的思想流变过程以揭示其向着人文价值回归的内在契机”。从而使读者“可切近地理解西方晚近哲学的致思趣向,领略现时代文人价值消长盈虚的消息”。在写作上与其博士论文一样,“融哲理之运思与灵府之诗情为一体,文字表达自成一种风致”。

        从1999年秋负笈求学,继华“北漂”五年后,终在其夫人王小晴的母校北京二外落户任教,从此彻底挣脱了安师的“挽留”。从“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到“有才如此,居易不难”,当年白居易仅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继华则凭其满腹经纶、万丈诗情让京城名士刮目相看:天生我才必有用。

        得天时、地利、人和之胜,继华定居京华后文思泉涌,学术著作喷薄而出,很快就著译等身。其实我书架上收藏他的著作不全,他等身之著译到底有多少,我心中无数。近日得小晴寄来他的五本大著(《重建巴别塔:解构诗学新论》《越位之思与诗学空间》《浪漫的灵知》《思想的制序:中国现代文论的多元取向》《古典复兴与人文化成:〈荷马史诗〉新解》),从相关信息知

        道,继华自2005年起几乎每年都有一二种著作或译作问世,上述第五本是2022年9月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属于“跨文化研究丛书”中的一种。这套丛书共九本,其中继华独著的两种(另一本为《神话与现代灵知》),主编的一种(《跨文化人文命脉探寻》),与王柯平教授一起主编的两种(《古典诗学与浪漫灵见》《文化溯源与诗学探幽》)。此外他还以跨文化研究院院长之职能,为北京二外带出一支比较文学研究的劲旅,活跃在海内外的论坛。我不知道该怎么评说继华的精神劳作,“勤奋”太轻飘,“拼命三郎”又没诗意。

        继华在《与古典结缘,观人世沧桑》的读书札记有段文字:

        家住西北郊,在京东小而美、美而雅的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书,我每天花4小时左右画对角线穿越京城上班。北京地下轨道发达,我乘地铁往返。打发拥挤喧闹的时间,最好的办法,是带一册书,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到了。当然,偶尔还会多坐一两站,对自己苦苦一笑,下车。带着书中古圣先贤教给我的良善,坚定地回到有几分粗犷、几分凌厉、甚至不太友好的现实当中。

        既非苦中觅诗,亦非以诗疗苦,在这段诗化文字中确可窥见其生活的一个侧影,劳苦而不失儒雅的君子之风,仿佛将诗人徐志摩京沪奔波生涯日常化了。

        五

        继华北上后的第二年,我也出走围城,移家金陵。

        近日找到继华当年的两封信,其中居然还有封我回信的底稿,皆成历史文物了。两人信中多人生感慨与相惜之情。他走时我正带内子在上海看病,他说:“吉人天助,想您及夫人会逢凶化吉,地久天长。”我信中说:“为学界、为我们的友谊,我寄厚望于阁下,我相信您一定能闯出一份精彩的事业,”“只是独自一人闯京华,我每见胡小华(按,我当时不知其公子之大名,就漫拟之)母子心中顿生同情之心,既苦了您,也苦了他们。好在前景光明,苦海有边。”各有几分悲壮情调,只是未唱易水之谣。

        我还有一要事拜托他。我自80年代初即秉为“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而采风的传统,搜集民谣过千,编成《口碑上的中国:中国当代民谣选》。有多个出版社感兴趣却仅止于兴趣。我期待借助中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之力,推动此项雅事。钟敬文先生恰为继华就读的北师大教授,于是我求继华为我一试。继华1999年9月18日有信云:

        君所托信件,日下尚无法托交钟老先生。原因是国之大庆,钟老先生自然是公务烦忙,百岁老人尚要为国争光,如我们之开学大典即钟老首发大训。问及钟老弟子,皆曰要待十一月初方能见到先生,他家亦非平常里弄,无特殊身份是难得近焉。愿吾师见谅,从长计议。但愿不要误吾师大略而已!

        这年的12月6日我赴京参加陈独秀学术研讨会,9日上午去北师大会继华,下午得继华介绍,我有幸旁听了钟老主持的民俗学博士论文开题报告会。钟老已届百岁,身体健朗,思维敏捷,语言幽默。应是继华事前成功地将我的提纲与样稿上达钟老,故钟老在报告会一开始就非常客气地向他的博士们介绍我这不速之客,先生高度肯定了这个命题,甚至说:真做学问的在民间。我没有趁机让钟老即兴以钢笔题词题签,我期待先生有暇有兴时从容为我书写,尽管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果然,隔年的12月26日继华有信报道,钟先生这年一直住院,题字一事无从谈起。到2002年1月10日钟先生就仙逝了。请钟老题字虽未遂,钟老“我为人类而工作”的博爱精神仍鼓舞着我,继华忠人之事的义举仍感动着我。

        六

        我与继华天各一方忙碌着,时有问候,很少相晤。有年我旅京办事,正在北大访学的祝琴知道了并告诉继华。继华恰要出京参加学术会议,于是拉着行李箱来与我相会,小聚后即匆匆去赶火车。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身影,脑海竟浮现徐志摩《再别康桥》的情景。

        有了手机之后,我们再无通信。而手机更迭,又让过往信息化为云烟。现手机中保留的是2020年末我们的一席对话。东方出版社好意,要再版拙著《性格的命运》,拟收三篇评论作附录。继华《谜中自有解谜心》为首选,于是发微信征求他的意见。自12月11日晚起,到次年2月8日,我们都在隔三隔五地电聊,甚为开心。期间他让我给写字,自报道家口号:天清地平。2020年12月27日我以四尺对开的宣纸为之写了个横披,并发图片给他看。他连连称赞,我说,“胡兄好,老头献丑了,请给地址,我明日寄上就教。”他回答,“先存仁兄(处),我一定找时间到金陵索取,在邮寄过程中有过失落与损伤。”我期待着他南下欢聚。

        12月16日下午我们请朋友从网上捞取《谜》文电子版,继华重校了一遍,晚上传我。我留言:吾兄几十年前的文字,仍温暖着不才。继华意犹未尽,当晚又加了一段别具幽思的补记:

        钟扬先生大著再版,由衷喜悦。带着生命体验的文字,掠过多长多厚的时光废墟,都不会弥散其血性真情。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雪一程,疏远了多少朋友,遗忘了多少故事。唯深于情者,才不畏满天涯烟雨断人肠,留得一片孤城万仞山。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血性真情,是为“童心”,是为“性灵”,且为“良知”,更让人渴望不拘一格,独志其心。钟扬先生为学属文,童心不改,性灵弥漫,良知自在,此乃吾辈犹为珍惜者。

        帝都冬日,午后悠长,漫不经心品读德国哲人狄尔泰的《体验与诗》。钟扬先生发来当年我阅读其《性格的命运》后的感想文字。文思皆拙,复读之犹如看恐怖片,心里羞得慌。遥想当年,羁旅宜城,蜗居斗室,俯仰不似,活像困兽。

        读得先生大著,夜声萧萧之中拉着先生在操场椭圆形跑道上不知转悠了多少圈。

        在非常低迷的时候,能遭遇石钟扬先生等一行纯粹甚至有几分天真的学者,能不感激命运、反思性格?

        先生深耕古典,文献学养丰赡,可是《性格的命运》却不拘古文家法,而直奔“诗艺”“美学”而去。“诗艺就这样,向我们启示对生活的理解”(狄尔泰语)。理解生活,仍然必须解谜。而要解谜,好奇心便不可少。“恨他庄叟梦匆匆,翻疑色是空。”学问必须继续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吾人永远必须解谜。

        胡继华庚子新冠之年冬月于中海枫涟山庄寓所

        这则补记实在精彩,不仅评书更是品人。“纯粹甚至有几分天真”恰为我们性格与命运的共同点,也是我们精神共鸣所在;“永远必须解谜”,既是学问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方向。

        七

        《性格的命运》样书2021年12月20日下午运到舍下。我第一时间发微信给继华,但他没回话,我有些纳闷,却没多想,只是等待。

        第二天,即12月21日,这天冬至。早晨八点多,苏州的祝琴电话报告:胡老师,胡继华老师,刚才走了!(辛丑冬至早上07:24)

        犹如惊天霹雳,我被这个消息震呆了:继华正当盛年,事业如日中天,他怎么就走了呢? 他真的走了吗? 我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我原以为死亡离我们很遥远,但这些年,“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似近麻木。唯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悲哀。

        新冠作祟,天涯路断,唯遵上帝之昭示,我于小区湖畔以原始仪式遥祭胡兄。从墙上取下那幅“天清地平”的横披,携一本新版《性格的命运》,在楼下超市买包红南京香烟,在湖畔选一开阔的滩位,以香案形式陈列,然后点燃,青烟冉冉升起,很快与湖面薄雾交融荡漾……

        胡兄对中国美学到底有何贡献? 他的美学体系是什么? 冥冥之中觉得继华是以高尔泰式殉道式的执着,向着宗白华未臻之境突进,他将高先生“美是自由的象征”发展为“美是浪漫的灵知”,将宗先生之美学散步变革为“重建巴别塔”。

        至于何谓“浪漫的灵知”? 何谓“巴别塔”? 继华书中有充分的阐释,我不敢强作解人。我觉得继华于中国美学界,当相似天才诗人海子于中国诗界,或许可以说,继华就是中国美学界的海子。他们与同时代人相比,超前太多。对他们的认识需要一个过程,研究则更是将来的事。继华与海子都属于未来。继华在《重建巴别塔·重版序言》中说,“德里达的事业:以急迫而火热的语言,坚持不懈地质疑与追问事关人性与宇宙的种种不解之谜,而沉入到幽深无底的岁月之井”;“仙逝之前,他在一次访谈中坦率地说出一条犀利的消息:‘敝人之文字,世人尚未开读呢!’他的几十本书,人们不是不想读,而是不能读,即便开读也是不堪卒读。原因很简单,如果不沉潜到古典世界,如果不广泛涉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大一神教传统,以及自古希腊到近代欧洲那一脉理性主义潮流,德里达的读者就只能是‘万里云山断魂客’。”与其是在说德里达,不如说是其夫子自道。

        八

        尽管山河路阻,我仍能在小区无名湖畔徘徊复徘徊,看湖底云卷云舒,任湖面花飞花落。虽仍既非宗白华式美学散步,也非泰戈尔式诗学游思。意念之中有时仿佛继华在陪我散步,如同昔日“在操场椭圆形跑道上不知转悠了多少圈”,真可谓“唯深于情者,才不畏满天涯烟雨断人肠,留得一片孤城万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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