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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12月14日 星期三

    互联网的发展真正将我们带入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变局,在这一变局下,越来越多的人过上了双重生活:一是现实世界,一是虚拟世界。虚拟世界中的一切,看似现实世界之反映而成“镜像”。电子邮件兴起时,除电脑屏幕、键盘替代了纸、笔外,内容、用语和传统的信件无大区别,我们只是享受信件瞬时抵达的便捷。但很快,“镜像”就建立起自己的规则,并以此改变现实世界。QQ等即时通讯工具出现后,文字开始取代语言成为人类即时交流的媒介。这些源自网络的新语言降临到现实世界后,“镜像”改变了本像,世界诸多面相重重叠叠、互为映射,变得十分繁复而动荡起来。关于世界的一切知识、观念、情感,也随之摇摇晃晃。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另一些诞生于变化的新东西则在坚固起来。作为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人,我们所见到的、所感知到的,无非是天地流转的大过程。本文摘自《镜像与世相:从互联网拯救生活》(胡一峰著,中国文联出版社)。

    镜像之思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2月14日   12 版)

        别人家的故乡

        父母给孩子“训话”时,总会说某某家的儿子或女儿如何如何。“别人家的孩子”,就这样成了一个梗。而在网络营造的言说环境中,这个句式不断衍生、改变,翻造出许多新的梗来。比如,“别人家的宠物”是那么乖巧、精致、通人性,而自己养的猫狗不是傻就是闹,还酷爱掉毛。又如,“别人家的导师”是那么和蔼,帮学生改甚至写论文。自己的导师却严格无比、不苟言笑。

        有意思的是,最近我亲历了一次“别人家的故乡”。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大学同学发微信问我:“你老家是否T镇?”我说“是的”。他像抓到了娃娃似的兴奋:“是个新晋网红古镇啊。我马上要去那儿旅游啦,快告诉我有些什么美食。”我也忽然兴奋起来,仿佛赋闲多年的老臣,突然接到征召起用的谕旨,赶紧调动库存的记忆,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特色小吃。过了几天,碰到这位同学。我满怀期待地问他旅游感受,他却漠然道:“没什么好吃的,也没什么好玩的。”言下甚为失望。比他更失望的是我。我失望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他所描述的T镇,与我心中的太不相同。既如此,小吃的味道自然也是变了的。其实,同学口中的T镇,恰是网上宣传图片和视频里的那一个,是“别人家的”。

        我们以前常说,生活是个大舞台,但在以前这只是一种比喻罢了。现在,直播、短视频在网上泛滥,并渗透到生活里。生活才真的成了一个舞台。出现在这个舞台上的,多半是戴着“别人家的”帽子的,具有很强的表演性。就像我的故乡,出现在短视频里时,小桥流水、岁月静好,尽心尽力地表演着一个江南“网红古镇”的模样,我同学所见,即是如此。镇子真实的个性,却遭埋没。终于,它把自己演成了“别人家的故乡”。

        这“别人家的”一切都不妨归入“朋友圈里的生活”,像刚从整容医院走出来的美女,靓丽却不够真实。

        晒娃伦理学

        晒娃,是当下手机社交生活里很重要的内容。翻翻我的朋友圈,各家萌娃的图片几乎占了半壁江山。短视频兴起以来,晒娃越发从图片发展到了视频。有的抖音账号专以拍摄萌娃生活为内容,吸引了许多粉丝。

        这不由让我想起一些其他的事情来。最近几年,一到春节期间,常有人吐槽带娃回老家过年时,亲戚们把孩子当耍乐的对象。“来,给伯伯背首唐诗”,“跳个舞给阿姨看吧”,孩子的才艺成了过年串门的保留节目。而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反感这种行为,有人还在朋友圈里发“安民告示”,请亲戚朋友免开尊口。

        朋友圈晒娃,和让孩子当众秀才艺,多少有类似之处。它们牵涉的都是育儿正义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领地,这是深藏于人的生物性之内的东西。在网络社交的时代,这块“个人领土”又从实体空间扩展到了虚拟空间。在网络世界里,我们也希望保留一份不被打扰的清静和尊重。而人们对个体隐私的重视,反映出了社会文明进步的进程。

        说到亲子关系,必须提到魏晋时期的孔融,没错,就是让梨那位,历来以谦让楷模的形象,被作为儿童道德教育的活教材。但这家伙长大之后又说,父母对于孩子而言,不过是“缶器”,孩子“寄盛其中”,出生时只是倒将出来,哪有亲情瓜葛可言。而这也正是孔融被杀的罪状之一。

        不过,如果我们把孔融这话反其道而使之,倒可能是对的。孩子成长,本就是一个与父母逐渐疏离的过程。逆其道而行之,强行把孩子拉入父母的空间的做法,不论这个空间是实体的,还是虚拟的,甚至哪怕只是心理的,都应打一个问号。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女儿幼时外出,说要给她拍张照她总是很配合。现在大了几岁之后,常会提出抗议,有时候还当着外人面告诫我:“你不许偷拍我!”当时不免觉得有些尴尬,或有“父权”不保之叹,仔细想来却应感到欣慰:孩子长大了。

        给生活留一道缝

        人生有没有捷径? 哲学家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耶稣劝世人要走窄门,大概也是不赞成捷径的。我们凡人有时盼望捷径,大半不是偷懒耍滑,而是遭了实在难耐的烦或苦。

        所谓捷径,大体是缩短与目的地间的时空感。智能技术的发展,似乎悄悄实现也助长着类似的愿望。

        以前,出行常会走错路,现在,电子地图和智能导航,精准地将你带到目的地,而且根据路况调整路线,确保你以最经济的方式抵达。于是,你与目的地间的“缝隙”消失了。在这些“缝隙”中,可能隐藏着一些别样的风景。

        有一年夏天,我们一家人雇了车,在青海甘肃闲游。茫茫草原之上,当地的司机或以为路已熟稔于心,便关了导航。不料,老马失途,转错了山包,到了一个路线外的小镇。

        这是一个极洁净的镇子,夕阳下,老人在闲聊,孩子在打闹,生意冷清的小杂货店老板趴着打盹儿。我们这辆冒失闯入的车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生活就这样以它本初的样子毫无防备地舒展在眼前。我一路追寻美景的心忽然放松下来,如沉入了山泉般地清爽。

        司机发现走错了路,赶紧重开了导航,在“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路线切换成功”的甜美女声中,我们转回既定的道路,向目的地加速驶去。

        我至今不知这个镇的名字,只记得它在茶卡盐湖与祁连山之间。而每想起这趟旅行,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小镇。

        因为它是智能时代我邂逅的一道“缝隙”,就像一捧米中发现了一粒谷,虽平常,却罕遇。如把生活比作一间木瓦房,现代科技如一位泥水匠,东涂一下,西划一把,屋顶、壁墙上的坑坑洼洼、沟沟缝缝,全被妙手填上了,拉拢了,弥合了。

        屋子坚固了,住起来当然更安全。不过,刮风了,风找不到缝隙,只好在屋外呼啸;下雨了,雨找不到缝隙,徒劳地在房顶摔跤;太阳出来了,光也找不到缝隙,只好在墙上折返跑。而我们这些前智能时代的移民,生活里总还贪图一些缝隙,用莱昂纳多·科恩的话说,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免于在线”的自由

        不知何时起,“在线”是常态,“秒回”才正常,“失联”变得不道德了。“微信怎么不回”“电话怎么没接”,不但是客观的询问,有时还带有人格猜疑与道德谴责的意味。据说,有公司把24小时开机作为应聘者必备的“素质”之一。

        我们或许忘了,就在20多年前,即便至亲至近之人,大多数时间也处于“失联”状态。电影《手机》里,山村少年“白石头”用自行车驮着嫂子“吕桂花”,骑几十里山路去给吕桂花在三矿工作的丈夫“牛三斤”打电话,问他过年是否回家。在电影中,这或许是闲笔,却生动地反映了“前手机时代”即时交流之难。莫说吕桂花,即便生活在城市中的一家人,早晨各自上班上学,就“失联”了,直到晚上才会相聚。其间若互相联系,必有大事发生,传来的多半还是坏消息。

        在人类历史走过的漫长岁月中,“延时”更是信息沟通的主流。古代靠驿站传递信息。岑参诗有“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之句,咸阳到陇山大概五六百里,大半天时间完成一次信息传递,已令诗人赞叹不已。近代,电报电话发明,《竹枝词》有“举头铁索路行空,电气能收夺化工。从此不愁鱼雁少,音书万里一时通”之句。“两地情怀一线通,有声无影妙邮筒”,不论电报还是电话,“有声无影”总是一种遗憾,面部表情、肢体动作里的丰富信息,被特定的信息传递渠道阻隔或过滤了。

        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普及后,这些问题都解决了,视频通话变得寻常。“面对面交流”重现江湖,带来了方便,也拷问着人际交往的规则。随着5G飞入寻常百姓家,“普天之下,莫非服务区”也会变成现实。到那时,“失联”“掉线”将更遭白眼,语言、表情不清晰也愈发不可饶恕。但人总需要独处,或许“免于在线”的自由也应写入基本人权吧。

        网络时代的“选学”

        夏曾佑曾对陈寅恪说的,“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书真有可能读完吗? 答案是“不一定”。

        按老辈学者说法,宋以前的书,读完是可能的。传世的就那么多,只要有天分又足够勤奋,理论上可以读完。宋以后就不一样了,今人整理的《全宋文》就有1亿字,读完相当费劲。近代以来,大众传媒发达、教育普及,识文断字、写文著书的人,各类出版机构数量都在疯长,没人敢夸口说把书读完了。

        互联网一来,又生大变。网络写作取消了发表门槛,开个博客、建个微博、设个公众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发表“作品”。没了编辑这个“中间商”,写的和读的获得了更多选择与自由。

        书已注定读不完的时代,“选本”就格外重要。“选本”古已有之,网络时代的“置顶”“推荐”,是其新的形式。昔日“选本”体现选者的趣味和眼力,是以趣味多样性重写过的文学史。所以鲁迅先生说,一个时代的文学状况可从当时的“选本”看出。现在,网上阅读的经验、轨迹与体验被自动记录下来,数据化后储存在后台,网站以此为依据,“精准”地向读者推送适合其口味的作品。这种由读者决定的“选本”,实际上成了一门生意,很容易就变味儿了。

        我有个朋友从事网络文学评读工作,平时阅读量很大,而且对色情暴力的“擦边球”更会多浏览一会儿,以便作出客观评价。岂料这个“习惯”竟然被一些网站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常自作多情地把“擦边球”网文推送给他,让他啼笑皆非,懊恼无比。

        网络时代“选本”的选者其实就是你自己。既然如此,生活在网络时代的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努力读透自己。

        “洪水猛兽”伴成长

        女儿生日,请小朋友到家里玩。有的带着iPad,待了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划开屏幕,兴高采烈玩起游戏来。有个小男孩说,要是能跟“吃鸡”的画师学画画就好了。我随口问了句为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画得多逼真啊,“吃鸡”所有装备都是真的哦。我忽然意识到,游戏是这代孩子认识世界的窗口。

        说实话,我不支持女儿玩游戏,主要是为保护视力。而在很多家长眼中,网络游戏的危害远不止于视力,简直是迷乱少年心智、败坏品性的“洪水猛兽”。我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没见过网游,“洪水猛兽”倒是见过的,那就是金庸和古龙。他俩的小说那时风靡大陆,郭靖、楚留香如今日之《王者荣耀》,是我这一辈人的家长必欲去之而后快的。再看远一些,当我这一辈人的家长还没成为家长的时候,金庸、古龙闻所未闻,“洪水猛兽”的帽子却也没闲着,戴过它的人如邓丽君。

        “洪水猛兽”记录了人们的成长记忆。它很善变,十年前还是洪水猛兽,十年后就成了文化经典,当年它又很顽固,就像黄河里的铁牛,任你流行文化斗转星移,我自岿然不动。说到底,它是人们心里一道文化鸿沟,造成的原因,或为代际之隔,或为阶层之别,或许只因审美趣味之异。

        据说,中国有近5亿网游用户,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玩游戏。又据说,现在的网游还是“有限游戏”,发展趋势是“无限游戏”,即游戏化的世界。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我想象不出来。互联网时代就是这样,不但与日创新,而且新的让人不敢想象,挖下的沟也更深且陡。站在沟两侧的人,更是“你之蜜糖,我之砒霜”。

        岁月如持锨的劳工,终将把鸿沟填平,但“洪水猛兽”还是留在心中。金庸早已“平反”,且获封经典。父亲看到我书柜里的金庸仍问:“你还在看这些书?”多年后,已在游戏化世界中的我或许也还会对女儿说:“你少玩点游戏啊。”

        把谁P上去

        合影,早已成了现在开会的标配。小会还好,有些人数众多的会,合影时整队成了一门技术活。尤其是中国人好在小事上谦让,一边往梯子上走,一边你推我让,有时耽误好久。有一次在南方开会,一位摄影家朋友等得不耐烦了,半是调侃半是抱怨道:只拍第一排坐着的就行啦,后面一排一排把脑袋P上去嘛。这可能真是个好主意,但想想用光标一颗一颗提取脑瓜,画面实在过于惊悚。

        P图这件事其实并不新鲜。晚清重臣岑春煊,当年就遭人挖坑,被P了一张与梁启超的“合照”,惹怒了慈禧老佛爷,丢官罢职。而在后来的历史风云中,P图的故事也时有所见。

        不过,当年的P图是专业技能。到了这些年,智能手机大行其道,P图软件也越来越方便和普及,在手机上操作就能完成。花样百出的滤镜更是把P图与拍图合而为一。于是,拍就是P,P就是拍,P出了一片新天地。某天,我刷抖音,屏幕里拍抖音的人正在提醒拍摄者:一定要开“长腿”啊,因为大家都开,我要不开,腿就显得短了。你看,众人皆P我独真,要做到唯我不P还真不容易啊。

        细想起来,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被P过的。一切文化,都是P图手。小时候,我们唱童谣、听寓言,其实也是给人生装配各种滤镜。“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这是“丛林风格”滤镜,门外站着坏人,不提防着点儿,就被“啊呜”一口吞了。

        活在被反复P过的世界里,可能是无法选择的宿命。有时候,聚会未能参加,看见朋友圈里的合影不由得大叫一声:把我P上去。然而,世界可以P,生活不能欺。王维的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有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这样的缺憾及其情感,正因为拒绝被P,反显得愈发高贵、愈发动人。

        声音的逆袭

        这几年常提笔忘字,与记性无关,和键盘有关。不知从何时起,键盘写作成了主流。有时纯粹为活动手指,或突发思古之幽情,才用纸笔写点东西。

        在电脑刚时兴时,会“五笔”是重要技能,没过多久,这技能就不那么光鲜了。现在,你说习惯“五笔”打字,那么恭喜,你暴露年龄了。

        比“五笔”方便的是“拼音”。以前,我们要记住“己”“已”和“巳”的细微差别,现在,只要记住它们的读音就不会“写”错。于是,我们对汉字的记忆下意识地从笔画结构变成了字母组合。我是南方人,照例无法准确念出前鼻音和后鼻音,但可以精准无误地敲击出前鼻音或后鼻音的字,这也是拜“拼音”输入法所赐。这是键盘带来的便利,却也是提笔忘字的原因。

        近代以来主张改革汉字的人中,有一派主张汉字拼音化,常被笑为馊主意。没想到的是,这主意似乎正在变成现实,只是和汉字改革者没什么关系罢了。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当然,“拼音”的宝座也不稳固。语音输入越来越精准,键盘的存在感就越来越弱。语言软件不但能识别普通话,而且支持多种方言。于是,“说”出就是“写”出。在人类生活中,普通人的声音,我的意思是那些没有被世俗权力或神圣观念“加冕”的声音,以及被放逐在庙堂边缘的乡野之音,大概从没有享受过这么优厚的“待遇”。

        我有时候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声音登堂入室,口语王者归来,文字退居二线乃至于“非遗”,就像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以及编织和讲述故事的技巧,曾经历过的那样。

        不过,无往不复,任何轮回都是新生。历史是个狡猾的老头儿,有时幻作似曾相识的模样,如一个老熟人点手相招,昧于大势者,以为遇到可乘之机,暗喜地伸出手去,往往是握了个空。而历史已在假装掉头之时,悄悄往前跨出了一大步。

        (本文摘自《镜像与世相:从互联网拯救生活》,胡一峰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年8月第一版,定价:4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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