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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11月23日 星期三

    《悉达多》:建立一种由精神主宰的生活

    龚文宇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1月23日   13 版)

        在黑塞的创作生涯中,或许再也没有哪部作品,能将抒情、叙事和哲理思辨结合得如此完美。黑塞的《悉达多》在不大的篇幅里浓缩了无尽的禅意,不仅是为服务于主人公的个性发展,而且是对欧洲社会危机的思考,对人类命运的同情、祝福和期待。

        《悉达多》(杨武能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8月版)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的代表作,也是一部令中国读者备感亲切的作品。作家通过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为我们勾勒出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迂回曲折的精神成长之路。小说创作于1919—1922年,当时欧洲刚刚经历过世界大战的悲剧,黑塞本人亦承受着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危机。悉达多从困顿、迷惘走向豁然开朗的过程,正反映出作家自己的探索历程,反映出这位人道主义者对东西方思想精髓的体悟和融会。

        “孤独”是认识自我的起点

        黑塞出生于德国卡尔夫小城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牧师家庭。14岁时遵照父命,入神学院就读。修道院闭塞压抑的环境、枯燥严苛的经院教育,让这个生性敏感的少年痛苦不堪。后来他将这段创伤回忆写进了《在轮下》。不过黑塞远比自己的主人公幸运,他并没有陨落于轮下,而是选择了逃亡。自此,压抑和叛逆就成了黑塞创作的母题。在他毕生的作品中,无论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如何变化,都只是这段成长体验的再现和变奏。

        黑塞笔下的人物,无不投射着作家本人的成长经历。而伴随着整个成长过程的关键词,就是“孤独”。《荒原狼》中的哈里,《德米安》中的辛克莱尔,《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中的歌尔得蒙都是孤独的,他们总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的灵魂躁动不安,精神上不得依托,于是不断地跳出自己所属的圈子,四处流浪。

        《悉达多》的故事情节就是以主人公的数次“出走”连缀而成的。悉达多出生于优渥显贵的婆罗门之家,他研习佛经、冥想参禅,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十全十美,令人歆羡。他本该一切顺遂,成为受人拥戴的婆罗门之王,甚至超凡入圣。但是,悉达多无法从圣贤的教诲中得到满足。为了亲身践行佛经中的智慧,他离开了父母的家庭,加入沙门行列,成了一个苦行僧。他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克制肉体上的一切欲望。然而不久便意识到,沙门的斋戒和禅定,并不能使人在宁静中回归自我,相反,只是通过自我麻醉的方式逃避痛苦。于是悉达多告别沙门,慕名拜访活佛乔达摩,聆听他的法义。悉达多惊叹于乔达摩的高贵,承认法义的完美无缺,却还是离开了乔达摩的僧团。他这样解释自己的第三次出走——如果皈依了佛陀,“我的自我只是表象地、虚假地得到了安宁和解脱,实际上它却继续活着并在长大”。接受前人的学说,信服权威的规则,虽能换来一时的归属感,实质上却和沙门的“克己忘我”一样,好比通过酒精来麻痹神经,一旦酒醒,先前被压抑的自我就会加倍使人痛苦。告别乔达摩后,悉达多也就抛弃了僧侣身份,走上“沉沦之路”,他从名妓珈玛拉处体验情爱,从商人迦马斯瓦弥处学习经商,豪饮滥赌,寻欢作乐,尽情享受奢靡的尘世生活。短暂的快感过后,紧接着便是空虚和悲哀。于是悉达多再次不告而别。几经辗转,最后来到河边,成了一名摆渡人。

        在一路的出走与历险中,悉达多的心灵始终与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是家族的期许还是佛陀的智慧,都不能成其羁绊,爱情与金钱则更不在话下。是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和疏离感驱使他一次次踏上旅途。不过悉达多起初并未真正意识到内心的孤独。直到离开乔达摩,他眼中的世界突然以五光十色的新面貌铺开,他突然体验到强烈的感官欲望,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孑然一身、与众不同,惊觉自己的灵魂其实并无归宿。

        人生来具有社会性,渴望得到群体的认同。悉达多就曾辗转于一个个群体。他属于高贵的婆罗门,属于流浪的沙门,也曾走入乔达摩的僧团。群体中的人们情愿抛弃个性,借助现成的、统一的道理找到“神性”和“终极意义”,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与“阿特曼”渐渐背离。

        结成团体,服从规矩,深层动机是逃避孤独,免除自主选择和探索的麻烦。承认并享受孤独,对任何人来说都绝非易事。但在黑塞看来,孤独正是成长的起点,是学会独立、清醒思考的前提。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的感受都无法强加、无法替代。只有自觉自愿的孤独能促使人向内观照自我,从而寻到独属于自己的、绝对的、不受外界左右的生存价值。

        在小说第一部的结尾处,悉达多终于能直面孤独,独自上路,由此展开了他在第二部更为精彩的历险。作家用了“痉挛”一词形容悉达多的觉醒,仿佛是一场阵痛,换来一次蜕变、一次惊险的重生。

        从花花世界中汲取向上的力量

        若要追溯黑塞的创作理想,便不能不提德国大文豪歌德。黑塞曾说:“在所有德国诗人中间,歌德是让我最感谢、最费神、最苦恼、最受激励的了,他逼使我去追随或者去抗拒。”歌德的《浮士德》对黑塞的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作为一个文学原型,浮士德的气质体现在悉达多身上,《浮士德》的思想内核亦在《悉达多》中得到了演绎。

        在歌德的诗剧中,浮士德其实是上帝与魔鬼一场赌博的赌注。魔鬼便将浮士德引出书斋,游历花花世界,想方设法将他个性中阴暗、负面的因素激发出来。

        同浮士德一样,悉达多也是由于精神上的困惑迷惘、不知餍足而选择出走。并且,正如浮士德重返青春而得意忘形,悉达多也尽享声色之乐,又体验了灵与肉、情感与理智分裂的痛苦。不过,悉达多这一路并未受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左右,他的方向,他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自主选择。

        亲情是悉达多成长之路上最难过的一关。曾经的悉达多睥睨众生,凭借理性和智慧俯视凡人的贪嗔痴。而今在娇生惯养的儿子面前,他卑微、软弱到可笑的地步。是骨肉之情令这位智者变成身不由己的愚夫,也让他明白人的本能和欲望是何其强大。留不住,抓不紧,放不下,这是人的软肋,是痛苦的根源,却也让人变得可爱和可敬。

        耽于声色,苦于亲情,是悉达多游历于尘世所必经的两种劫难,它们诱使悉达多犯了错误,忍受了内心的挣扎和撕裂,却并未使他沉沦,反而为他揭去翳障,抽丝剥茧地挖掘出人性中的秘密,从而使他接纳了自己、理解了世界,也爱上了世人。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小说中的婆罗门、沙门,以及乔达摩的弟子,都试图远离现实生活,从终日的打坐参禅中聆听到“阿特曼”,直达“圆满”。但是,没有投入,没有沉迷,就没有抽离。没有执迷不悟,就不可能豁然开朗。作家让悉达多拥抱现实生活,去经历、感受和犯错,最终走向成熟。正如魔鬼的引诱反而能激发出了浮士德的潜能,使他确立了更坚定的主体意识。

        正视人的一切欲望,承认其合理性。将人性中的所有正面和负面因素统统接受下来,无需掩饰和逃避。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黑塞的人本思想,即尊重人和人的自由意志,相信人有向上的力量。

        以水为师,万物皆美

        1911年,黑塞赴亚洲旅行,游历了中南半岛和新加坡的华人区,从此与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国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创作《悉达多》之前,黑塞对《易经》《庄子》等中国古代典籍就已十分熟悉。他在写给茨威格的信中坦言:“我笔下的圣者虽然穿着印度袈裟,但他的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释迦摩尼。”德意志文学的哲学思辨传统与大量的东方元素,在《悉达多》中达到了奇妙的统一。小说结尾处,黑塞让悉达多从寻路者变成了得道之人,并藉由他口表达了自己对东方智慧的领悟。

        悉达多与果文达重逢于渡口,感慨万端。果文达仍旧是孜孜不倦的求道者,身披僧衣,四处漂泊。悉达多则心满意足地栖身河畔,觅得安宁。当果文达问悉达多,是否有一种思想主宰着他的生活、牵引他的行动时,悉达多当即予以否定。在他看来,世间一切所谓的思想和言语,都无一例外是海市蜃楼,空虚浮泛。真正的智慧总是和谐、完整、流动不息,而一旦形诸文字,就立刻僵化和失真。因此他并不相信思想,只相信事物本身。船夫瓦苏代瓦曾引导悉达多凝望河水、倾听水声,几乎不置一词,就使他豁然开朗,得到了无论是从婆罗门、沙门,还是乔达摩那里,都未曾领悟到的真相。而今悉达多又引导果文达悟道,也采取同样方式,即“以水为师”。

        传统的东方哲学倾向于这样一个观点,即智慧只可以被心灵感受,却难以用理智去破解。老子在《道德经》里下过断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深得道家精髓的苏东坡写过:“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悉达多的观点好似道家经典的回声——思想的载体不是语言,而是清风明月、流水落花。对人有启发的,绝非抽象的教义,而是触手可得的实在之物。在科学和理性主导的现代社会,人们以往熟知的事物被淹没在话语和概念构成的汪洋大海中。各种世界观的交锋并未带来平衡,反而导致了个体精神的空虚,进而是个体之间无休止的冲突。黑塞替时代把脉,给出的药方是“回归事物本身”。他选择以“水”来代表一切实在之物,也并非偶然,而是源于对道家哲学的认知。

        在道家哲学中,“水”作为一个符号被奉若图腾,承载着丰富的内涵。“上善若水”,众生皆有赖于水的滋养。水既创生,又毁灭,洗去旧的,孕育新的。在水中,有人间的生与死,有永续不断的轮回。

        小说的最后,悉达多俨然化作渔郎,引领果文达进入精神的桃源胜境。浩渺烟波之上,一个撑船的背影,摇摇曳曳,渐行渐远。故事就在这种东方美学的意境中画上了句号。

        悉达多的个性里活跃着两种看似对立的元素,即西方的浮士德精神和东方的道家理想。浮士德精神,是一种永远在完善自我、超出自我、确定自我的入世精神;道家理想则是一种静观其变的出世态度。出世并不意味着消极遁世,而是以旷达的心态面对生活中难以预料和改变的无常。悉达多的成长,就是从浮士德走向老庄的过程,很大程度上也正是黑塞本人的心路历程。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满目疮痍,资本主义价值观受到前所未有的怀疑。黑塞在《悉达多》中描绘出一个桃源般的遥远时空,意在以东方智慧安抚焦虑不安的人心,为深陷精神危机的同胞寻觅一个出口、一个追求“存在”意义之人的托迹之所。对于西方读者而言,这是一种陌生化的文学体验。而对作家来说,则是哲学意义上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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