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出中国？探究“灰姑娘”类型故事的文化源头

    █作为文明古国，中国具有深厚的幻想文学传统，拥有大量优美旷逸的神话遗产。时至今日，这些文化遗产仍然有待深入整理开发。

    任何国家、民族的现当代幻想叙事都与本民族的文学和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作为一个文明古国，中国具有深厚的幻想文学传统，拥有大量优美旷逸的神话遗产。时至今日，这些文化遗产仍然有待深入整理开发。仅《山海经》《庄子》《列子》《淮南子》以及《楚辞》等典籍就有许多神话记述，数量之多，意境之美，想象之深远，绝不亚于西方神话。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从上古神话传说、先秦诸子著述及历代志怪传奇等古籍文本，直到脍炙人口的《西游记》和引人入胜的《聊斋志异》等小说名著，人们可以列举出无数古典童话或幻想传奇的代表之作。

    《列女传·有虞二妃》中关于“舜和象的斗争”的神话记载可以看作中国的“灰姑娘”故事：舜从小厚道孝亲，舜的父亲是个瞎子，被称为“瞽叟”。舜的母亲早年去世。瞽叟又娶了一个妻子，还生了一个叫象的弟弟和一个叫颗手的妹妹。象和颗手两人都好逸恶劳，骄横霸道。瞽叟宠爱后妻和后妻所生的两个儿女，对舜十分厌弃，在生活中对他实施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压榨和奴役。在感到实在无法忍受时，舜就会逃到荒野，向着苍天号啕痛哭，就像灰姑娘对着亲生母亲坟上的榛树枝放声大哭一样。即便如此，瞽叟和舜的继母还不善罢甘休。他们决定谋杀舜。在第一次谋杀阴谋中，舜靠着妻子给他的一件五彩缤纷的鸟纹羽衣而飞离火场，死里逃生。在第二次谋杀阴谋中，舜穿上妻子给他的一件鳞光闪闪的龙纹甲衣，化作一条游龙，潜遁而出。在第三次谋杀阴谋中，瞽叟一伙邀请舜来家里喝酒，准备把他灌醉以后，直接杀害。舜的妻子给了舜一包药，叫他把药倒进浴缸，然后在浴缸里洗浴一番。结果舜在瞽叟那里喝了一整天酒，却毫无醉意。等酒菜吃尽，瞽叟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舜扬长而去。

    故事里呈现了“灰姑娘”故事的母题和基本情节主线，包括连续三次的谋害与逃脱过程。而故事中最具童话意味的因素就是关于奇异的“鸟工”“龙工”和神药的记述。舜的两个妻子就恰似“灰姑娘”故事中帮助灰姑娘的那个具有神奇魔力的仙女。舜换上五彩缤纷的鸟纹羽衣就可以变成一只大鸟展翅飞走；而穿上一件龙纹甲衣就可以变作一条鳞光闪闪的游龙，从地下穿洞潜遁逃生；在倒有神药的浴缸里洗浴之后，就可以获得无穷的酒量，体现了无比丰富的想象和神奇惊险的故事性。袁珂先生就指出，今本《列女传》已经不见“鸟工”和“龙工”的叙写，因为被封建社会文人士大夫视为“不雅驯”而加以删削篡改，只能求之于注家所引的古本《列女传》。如此，我们要为中国古代“灰姑娘”故事的神奇性而惊叹不已。

    唐代段成式（803—863）的《酉阳杂俎》记述了许多传奇故事，其中的《叶限》堪称世界流传最早的“灰姑娘”类型童话故事的完整记述，比法国贝洛的《灰姑娘》故事早出现近八百年。这个故事出现在《酉阳杂俎》续《支诺臬》上篇中。故事背景是秦汉二朝之前的时代，一位姓吴的洞主膝下有个女儿叫叶限，从小聪明能干，深得父亲喜爱。吴洞主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又娶了一个妻子，这个后母心存歹毒，在吴洞主去世后采取各种方式，百般虐待叶限。后妈时常驱使少女叶限到危险的林中伐木，或者到深水池和深井去打水。后来叶限得到一条长着金色眼睛，善解人意的神奇的金鱼，便带回家中精心饲养。金鱼长大了，小女孩只得把它放回池水中。狡猾的后母穿上叶限的衣服，走到池边唤起金鱼，然后将它杀死，然后煮了吃掉，并将鱼骨埋在地里。叶限发现金鱼死于非命，不由悲痛万分，放声大哭。此时仙人从天而降，告诉叶限把鱼骨挖出来，藏于家中。此后每当女孩向鱼骨祈祷，就能实现心中的愿望。当地洞人的节日到了，在后母和异母姐姐出门赶节之后，叶限随后也身穿缀有翡翠的精美服装，脚踏纯金的舞鞋前去参加洞节。谁知异母姐姐认出了叶限，叶限急忙逃走，慌乱中跑丢了一只鞋。附近有一个名叫陀汗的岛国，国王得到了这只金舞鞋，下令让全国的妇人都来试穿那只鞋，但没有任何人能够穿上此鞋。后来人们在叶限家发现了另一只鞋，找到了叶限；于是物归其主，叶限身穿翡翠锦衣，脚踏金鞋，“色若天人也”。中国的“灰姑娘”叶限见到了国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段成式特意告诉读者，他的故事来自其家人李士元的讲述，而这个李士元是邕州的洞人，记得南方许多奇异怪事。这与格林兄弟记述其童话故事的方式非常相似。

    中国唐代的“灰姑娘”故事是迄今为止已知最早的灰姑娘类型故事的文字版本，这在学界是公认的。不过有关这个故事的起源却成为文化界一个存在争议的命题。有关“叶限”故事的源头有两种说法，即欧洲起源说和亚洲起源说。坚持欧洲起源说的人认为，这个故事的源头在欧洲，后来流传到亚洲；他们提供的论据是，在格林童话里，灰姑娘的名字是Aschenbrodel或Aschenputtel，德语Aschen的意思是“灰尘”，相对应的英语是Asches（ashes）。因此中国唐代故事版本里灰姑娘的名字“叶限”，可能就是Aschen的音译。此外，在法语的“灰姑娘”文本中，少女脚上穿的鞋是用皮毛（Vair）做成的，而这个古法语在后来发生了演变，成为不通用的词语了，而法语中“Vair”与“Verre”（玻璃）发音相近，所以有人推断，法国作家贝洛将民间口述故事中的皮毛（Vair）误听为玻璃（Verre），于是“皮毛舞鞋”被误译为“玻璃舞鞋”。当然，也有人认为水晶玻璃舞鞋是贝洛有意创造的，而且具有深层的心理意义。无论如何，在英国翻译者的译文中，灰姑娘穿的是水晶舞鞋。而在中国版本中，叶限的舞鞋是金子做的，这也被认为具有从欧洲传过来的痕迹。尽管这些推论具有丰富的学术意义，但在事实上，欧洲最早以书面印刷形式出现的《灰姑娘》故事无疑是巴 西 耳 （Giambattista Basile，1575-1632）的《猫咪灰姑娘》（“The Cat Cinderella”），他的故事集《五日谈》（Pentamerone，1634-36）被称作欧洲“现代文学童话的基石”。

    与“灰姑娘”故事欧洲起源说不同的是亚洲起源说。持这一观点的代表性学者是原美国伊利诺斯大学教授，著名民间文学和民俗学专家丁乃通教授。他经过严密的考察和比较，反驳了欧洲起源论的观点，认为“灰姑娘”故事的源头在亚洲。他指出，在现代广西和广东一带的方言里，“叶限”的发音与“Aschen”相差甚远，而且所谓的误译之说也不足以说明问题。丁乃通先生在《中国和印度支那的灰姑娘型故事》中比较了21个中国“灰姑娘”异文和9个印度支那“灰姑娘”异文，认为叶限故事很可能是一个越南故事或流传于越人群体的故事。也有学者在考证之后提出，“灰姑娘”故事的最初起源地应是苏门答腊，后来辗转传入越南，再进入中国广西境内，并由唐代文人段成式在9世纪用文字记述下来，成为《酉阳杂俎》续《支诺臬》中的《叶限》。当然，也有中国学者提出“灰姑娘”故事起源于中国广西一带，而有关少女“叶限”的故事是岭南文化背景下的产物，与古代岭南地域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

    无论如何，从整体历史看，从先秦的《山海经》《列女传·有虞二妃》中的“灰姑娘”故事，到唐代段成式的《叶限》，中国神话和幻想文学传统为当代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提供了丰富深邃的养料、资源和智慧，是当代原创童话和儿童幻想小说的源头活水。

    （本文作者为天津理工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