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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11月16日 星期三

    美而无用,仅此而已

    朱慕南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1月16日   20 版)

        罗伯特·莱曼:《无题》,1956—1966

        唐纳德·贾德:《无题》,1992

        威廉·德·库宁在纽约西德尼·詹尼斯画廊,1959

        对许多观者而言,要“解读”19世纪以来不少艺术家的作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譬如,人们在面对极简主义艺术家的作品时,就对这些作品到底表达了什么含义感到困惑。罗伯特·莱曼的抽象绘画被称为“白上之白”(White-on-white paintings),从外观上看,除了固定画面的螺丝钉或胶带之外,整个画面几乎都是白色的,不存在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图像,仅仅是“白”而已。伊米·克诺贝尔的绘画也是如此,一些平涂的、不规则形状的纯色色块被排列在简素的墙面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另外一位极简主义艺术家唐纳德·贾德也有类似的作品,他那些取名为《无题》的箱子有秩序地陈列在博物馆中,虽然看上去很像工业化的产品,却没有任何实用功能。用《现代艺术150年》作者威尔·贡培兹的话说:“(它们)不象征任何东西,也不暗示任何意义,仅供你纯粹从美学和材料的角度观看。没有对作品进行说明的需求,没有隐藏的含义需要寻找,不需要技巧和专业知识,观众只需要做一个决定: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些极简主义者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仿佛漠视一切的气质,他们的作品可以说“什么都不是”,若问他作品表达出什么,只会遭到无情的嘲笑。人们越想追寻它的意义,越发现它根本无意义。如贡培兹所说:“它们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矜持之风,使每个围在它们身边的人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傻瓜。”

        这些艺术家并不需要叙事意义上的深度,而是对作品的材料、色彩和结构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陈列在迪亚·比肯博物馆的罗伯特·莱曼作品,虽然大体上看起来差不多,但仔细分辨,却有微妙的冷暖之别、画面与墙面的角度之别,以及笔触的细微差别。沙伟臣的文章《极简主义,从100到0.01又到∞》说:“有时作品中的细微之处粗略看根本察觉不到,没有任何隐喻,没有形象,没有叙事,但这是纯视觉和空间的语言,是视觉极致和空间极致。”

        这种对纯粹视觉语言和空间语言的探索,也体现在中国艺术家的创作中。闫冰的《分土豆》是很有意思的作品,灰蒙蒙的天地间,陈列着若干个完整的或被切开的土豆。在一篇访谈中,艺术家说:“我画了一些切开的土豆,并赋予它们肃穆和仪式感,画面最后散发的是一种情感氛围。《分土豆》系列都有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放到天地间的意思,并且通过画面的结构和颜色强调了这种意思。”(向京《闫冰:一个人在山沟里走,走着走着唱了两句》)显然,这些土豆不具备实用功能或象征意义,从艺术家的话语中也不难看到,他追求的仅仅是某种“肃穆和仪式感”。他的《大牛皮》也是这样:“我不想拘泥在现实形象的塑造里,之前一直都想画牛,最终却只选择了画牛皮,画它莫可名状的花纹和可触摸的质感。”与此相似,在李广明的“冰墨”系列作品中,画家“把墨加水后冷冻,再把墨块做成不同形状的冰雕,放置在一张或几张宣纸上,任其渗化,墨在水的作用下产生墨象和色阶变化”(朱雨泽《水墨的形而上——李广明的“冰墨”作品解析》)。用闫冰的话说,这样的作品让“‘画’的意思多了起来”,类似于毕加索所称的“纯绘画”,观众只需要从色彩、线条、结构等绘画要素来评价作品的好坏,无需分析其他意涵。

        让色彩回归色彩,让结构回归结构;“作品表达什么”这个问题,在现代艺术家面前显得有些窘迫。无需解读,也无从解读,对绘画材料和形式本身的推崇,直接指向了学者们所说的“艺术本体论”或“艺术自律”。艺术的目的在于自身,只以追求美为目标,摒除了其他过多的含义。作家张立勤的《油画词语》有一段对威廉·德·库宁的评论,可以算是对此的阐释——“如果出现两种情况,一个是有形象和有故事的,一个是无形象和无故事的,我肯定倒向‘无’中。威廉·德·库宁这蓝,是无形象的,也无故事的。……别回答,回答就是错的;许多问题,是不需回答的。这蓝,一下子让我回到颜色‘里面’——里面。不要含义,不要干预,不要命名。”

        这种对纯粹美的形式的追求,或可从“现代主义之父”塞尚身上找到端倪。孙乃树《欧洲美术之旅》说:“你看他(塞尚)的静物画得那样主观、武断,桌面倾斜得几乎要倒下来。他没有考虑画中的物体与真实物体的相似程度,只考虑苹果、盘子、桌子等构成的圆形、椭圆形和方形,关心几何体在画中的和谐程度。”塞尚的目标是“在自然面前重画普桑”,有一句名言是“艺术乃与自然平行之和谐”——从这样的表白中不难理解,虽然塞尚的灵感来源于自然,却并不以摹仿自然为最终目的,而是要在描写自然的过程中,对绘画对象进行再组织、再处理,最终达到像古典艺术大师普桑一般唯美庄严的效果。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介绍塞尚时说:“他的笔触不像古典派那样精致写实,‘不想重新用学院派的素描和明暗程式去制造立体感’;色彩也不像其他印象派那样明丽轻盈。他连最基础的透视都时常扭曲,然而这正是他追寻理想中完美艺术的惊人成果。对于这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塞尚创造的成果是革新而影响深远的。”通过把自然中的一切视作“圆柱体”“椎体”和“球体”,通过对线性透视的大胆放弃以及对和谐色彩的试验和追求,在对静物的反复琢磨、浴女的排列组合和圣维克多山的一次又一次观察中,他创造出了既体现古典艺术“坚实的单纯和完美的平衡”,又运用现代艺术造型和色彩的绘画。

        塞尚为后来现代艺术的诸多流派,特别是毕加索等人的立体主义带来了启发,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说“毕加索研究物体就像外科医生解剖尸体一样”,威尔·贡培兹说立体主义“不再把画布假装是一扇窗户,而是被当作表现对象本身”。毕加索的“纯绘画”进一步剥离了绘画的实用目的,削弱了摹仿现实的成分,与他几乎同时期的野兽派代表人物马蒂斯创作的《生之欢乐》《戴帽子的女人》也有这种倾向,狂热的色彩完全背叛了客观真实,成为作者内心意象的表露。

        现代艺术的这股思潮在不少学者的著作中都有讨论。戴思羽《纯粹性视看和识别性视看:马克思·伊姆达尔的塞尚研究及其现象学色彩》一文认为:“伊姆达尔区分了两种不同的作品视看方式,即‘纯粹性视看’和‘识别性视看’。前者以作品的形式为导向,后者着眼于作品所表现的内容。纯粹性视看不以概念性的知识为前提,旨在单纯从视觉上把握可见的色彩或线条等形式。识别性视看以概念性的知识为前提,旨在辨认作品再现的主题或内容。”的确,现代艺术让概念性的、识别性的观看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纯粹性视看”不断排挤“识别性视看”,从而让艺术家的双手服从于双眼,视觉的经验、色彩的逻辑,以及丰子恺先生所讲的“主观的感念”成为画面的主宰。塞尚是一个引子,引领随后的现代艺术走向了“纯粹性视看”的狂欢,而现代的大门一旦打开,这样的艺术家就如雨后春笋一般生长出来。马蒂斯、毕加索、波洛克、罗斯科这些一步步走向抽象的画家自不必说,即使是在后印象主义者费利克斯·爱德华·瓦洛顿写实元素占很大比例的家庭绘画《红色房间,埃特尔塔》中,首先吸引人的也是墙壁和床的大面积红色,人物趋向于平面化,尤其是女人脚边的小女孩,更像是一团单纯的色块。这一切绘画语言,虽然带着“识别性视看”的功能,但无时无刻不在引诱观者向“纯粹性视看”摇摆,色彩以一种张扬的力量抢占着人们的注意力,侵蚀着客观叙事的空间。当这种侵蚀不断深入,人们就看到了波洛克和罗斯科的抽象作品。

        “主观感念”的胜利是现代艺术令人着迷的地方,当“视觉上自律的色彩系统”统治了艺术家之后,文艺复兴以来建立的法则就真的成为历史了。在翻译克莱希莫·普加尔的文章《抽象图像与新图像学》时,译者段炼指出:“关于抽象图像的一大争论,是抽象图像里究竟有没有作为客体形象的图像问题。普加尔认为抽象化的动机在于情感、心理、思想的需要,因此,抽象图像里不必有客体形象,即‘无所有’。有些学者为了强调‘所指’的在场,执意要在抽象图像中读出具象的客体之形,例如在波洛克的绘画中读出不存在的客体形象。对此,我们需要改变思维方式,承认没有具象之形、没有客体图像的抽象图像,即‘新图像’。”带着这种思维,观者或许能更轻易地走近抽象图像,在“无用”之美中得到愉悦。

        美而无用,仅此而已。高更笔下无数个塔希提的神秘妇女,真正能识别其身份的人恐怕不多;塞尚的静物画数不胜数,如果不经专业的分析,很难说出其中到底存在几个消失点。同样,人们更难说得清罗斯科、波洛克、康定斯基那些完全抽象的甚至仅以“No.X”命名的绘画想表达什么。这些“表达”,连作者自己都只能云山雾罩地解说一番,可是这不妨碍它们在现代艺术的世界里出类拔萃、众星捧月。就像闫冰说的那样,“我总是被最强烈的感性直觉驱动,逼迫自己整理出一个逻辑,就像面对一个美艳的苹果要分析出它的维生素比例来一样令人头疼”。莫兰迪也有一句名言:“事物存在着,但是并没有我们附加给它们的意义,我们知道的只是杯子是杯子,树是树。”是的,在现代艺术面前,人们所需的大概只是忠于直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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