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还是在明朝,年代也基本相近,景德镇还出现过一位陶瓷仿古方面的神人。二位在这座规模不是很大的市镇,估计应该在业内会产生交集。不过他更年轻一些,比正德年间出生的昊十九稍晚,出生于下一代皇帝嘉靖中期,而进入景德镇瓷业界的时间就更晚,在嘉靖后穆宗隆庆末期。假如是有交集,也可能只算是忘年之交。
在每年的初冬时节,由于天气变冷,窑温费柴难控等原因,景德镇瓷业产销进入淡季。这时就会有一个男子趁机离开市镇,乘船沿着鄱阳湖水道进入长江顺水而下,携带着自己仿制的瓷器前往江南繁华的富庶之地——苏南。
那时候,他会以古瓷藏家或者商人的身份,给每件瓷器都编出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让瓷器蒙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这个玩世不恭的人,喜欢捉弄那些财大气粗又爱附庸风雅的暴发户,乃至那些自以为入行很深、目光如炬的博古行家。他要让那些在收藏界最负盛名的人、善于甄别的鉴赏家,在他的仿古瓷面前丧失分辨的能力,并如获至宝地把那些其实是刚出窑不久的器皿,以数百年前名瓷的价格收购下来。
他就是明代隆庆、万历年间的仿古瓷高手:周丹泉。
与昊十九截然不同的是,晚辈周丹泉是主动入世——他的故事当时就家喻户晓,在民间口口相传,被传得神乎其神。
在瓷器出手之后,他就去逛一逛车水马龙、美人倾国的金陵,到唐太常这位老朋友家中喝茶吹牛,再买回一些女人用的胭脂布匹、孩子吃的糖果点心,然而赶回江苏老家吴县,将剩下的大把大把的银子丢在久别的妻子们面前。
这位吴侬软语、和颜悦色,而又腰缠万贯的周丹泉,其实又是一个生活散漫、性情狂妄的陶瓷艺人。在仿古瓷器制作方面,周丹泉好比后来的书画界临摹仿制的高手张大千。他以假乱真地把玩笑开到瓷业行当。
仿古瓷,根本无须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在那个年代专门操持这一营生的还真不多见,流通仅限于富贵雅士和行当内部。把仿制当作人生游戏者就更加凤毛麟角——周丹泉要给许多据说是孤品的古瓷,增添一个惟妙惟肖的孪生兄弟,或者让别人干脆就怀疑那件真正古品的真伪。他的日常就是运用复杂的制作技巧,故意混淆视听,把自制的器皿伪托于前朝某位大师的名下,用名家古瓷的原本造型、着色、气韵,乃至裂纹等破败,赚取自己的财富和名声。
他的生意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地道。据说他以假乱真的仿古瓷,又以定鼎、文王鼎和兽面戟耳彝等器型的仿制最为擅长,因为这一类古董来钱快。后来的他,让当时整个景德镇既趋之若鹜又防之唯恐不及。有钱的客商,都愿意出重金购买他的作品——那可是能当作古董以更高价出售的珍品。而收藏有真正的珍稀古瓷的人家,则对周丹泉的光临怀有警惕,唯恐自家的宝贝被他看过后被成批仿制,那件真正的古瓷就会因仿品众多而遭贬值。
他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一个关于周丹泉制作仿瓷的故事,就栩栩如生地在景德镇民间广为流传。但是时至四百多年后的今日,哪个也不知道那段故事是真是假。
故事说周丹泉曾经从苏州坐船回景德镇,路过金陵的时候,顺便拜访他的朋友唐太常。其间,朋友向他展示了一个据说是绝无仅有的古代白定炉鼎,以炫耀自己稀罕的收藏。半年之后,周丹泉从景德镇返回苏州,路过金陵时去拜访唐太常,唬吓说“你的白定炉鼎并非孤品”,他在景德镇的古玩市场上偶尔闲逛时就得到了一个。
唐太常连忙搬出自家的收藏,与周丹泉所示物进行比较,果然是一模一样,连自己装定鼎的器皿,也能与之严丝合缝。唐太常大吃一惊,连忙追问丹泉定鼎的来路。这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此时露出了孩童才有的恶作剧似的坏笑,坦白说自己携带的鼎,并不是古玩市场上的捡漏,完全是自己仿制的作品——是半年前看到唐的定鼎之后,回到景德镇作坊的戏仿之作,“不过是想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周丹泉在第一次看定鼎的时候,就偷偷用手指量了尺寸,并暗中记下了鼎纹的样式。无比叹服的唐太常,当即出重金四十,买下了周丹泉的那只假冒的定鼎,作为自己收藏的定鼎副本,供在自家的神庙里面。
当时这个故事,在景德镇被传得神乎其神。当有人向周丹泉验证故事的真实性时,周丹泉不是以微笑岔开话题,就是就着紫砂壶抿两口茶水,对问话听而不闻,并哼两句昆曲评弹踱步而去。
一个远在吴县的家伙,怎么就单单跑到景德镇来业瓷? 而且做的还是一个偏僻的仿古营生?
据考证,周丹泉于明代嘉靖二十三年(1544)出生,在崇祯七年(1637)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青年时聪明过人的他也曾步入过仕途,但出于读书人的性格,日久看透江湖,他自然对官场有些心灰意冷。他曾在自画像上题跋披露心态说:“曾读父书非混世,也随儿戏漫登场。”因此看破世事的他仗着祖业富足,最终毅然辞官返乡,终日以书法绘画、交朋结友的方式打发时光。
这就不难理解他下半生怪异处世的姿态。
在明朝的隆庆和万历年间,景德镇的瓷器烧制和销售进入了黄金时期。之前当地宣德的青花和万历的斗彩风靡官场,在市场上抢购如潮,于是出于好奇,他丢下闲散的生活方式,随着苏湖运丝绸的暴利商船来到景德镇,想考察考察瓷器获利的奥秘。结果他看到的是——一反一顺,丝绸贩子运回的瓷器又是一本万利。
坐吃山空的周丹泉本来就见多识广,巨大利润的商机触动了他进入手工业的念头。于是他在昌江边租房子学艺,两三年不到他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较早的“景漂”。
从万历初年到二十年,周丹泉在景德镇相对稳定地开作坊、建窑口,其间进进出出地生产与出售产品。“周窑”成批量制作的仿古日用瓷,就此天女散花般地通过市场进入居民的餐桌、茶室或客厅。
在换取真金白银之后,他又突然改变了思路。当时景德镇的同行们惊奇地发现,周窑购置的原料越进越少,作坊里的雇工越雇越少,出窑的产量零零星星且秘不示人,而周老板本人在外面,人家看到的是他就像个游手好闲的公子,白天优哉游哉,跟一些权贵和“浪人”到处喝茶、听戏、下馆子,晚上则关起门灯火通明直到深更半夜。
更为莫名其妙的是:“周窑”的瓷器仓库卖了、大作坊也转让出去、产品不再进入店铺、自己也经常锁门一两个月外出不归。在他的作品被销出去以后,有人暗自打听到那些没有商标的东西被当作前朝名家的珍品,被秘密收藏于私人的家室,转手于官场商楼,甚至以官窑的名义摆放在客厅。
仿古高手的名声在市面上如雷贯耳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明熹宗沉迷于做木匠的天启年间,以及思宗内忧外患和社稷岌岌可危的崇祯时代——周丹泉年七十有七,早已洗手告老返回吴县,步入了老迈龙钟的最后十六年。这时间商家厂家已茅塞顿开,藏家权贵幡然醒悟,市场在到处寻觅收购他的原作,“周窑”被世人推崇与复制。
景德镇的瓷器仿古,正蔚然成风如火如荼。
周丹泉唯一有件被标明款识的娇黄锥供饕餮纹鼎,几经易手被清廷故宫收藏,1925年10月归国民政府北平故宫博物院所有。后作为被选文物之一,被运送到英国皇家艺术院,于1935年11月至1936年3月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博览会展出。1948年12月它被运往台湾,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是什么时候想通了,周丹泉也在作品上留下了痕迹呢?
这个鼎全高十六点八厘米,口径十三点三厘米,腹围四十厘米,深七厘米。纹鼎胎骨较厚;通体娇黄釉色,光泽四溢;前后两面画兽面纹,中间饰金钱纹和梅花;底部阳刻“周丹泉造”四字楷体款识。它算是民窑制瓷的海内外绝色孤品。
周丹泉的仿古瓷本领,赢得了当地世代陶瓷从业者的尊敬。他的瓷器被统一以“周窑”代称——这是景德镇瓷史上,被赋予大师名号的人才有的尊贵待遇,也是他这个艺术狂徒以精妙创作换来的至高荣誉。
(本文摘自《景德镇传》,江华明著,新星出版社2022年9月第一版,定价:8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