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刘兵兄,我们的“南腔北调”对谈专栏,和我主持的这个“科学文化”版面,到这次整整20周年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围观一场“为什么相信科学”的讨论,倒也相当应时应景。
这本书的主标题,看上去像没事找事,其实却是相当富有启发性的。不过这种启发性的实际后果,可能与作者所期望的大相径庭。
要实现这种启发性,不妨先回想一下,我们从儿时开始接受的教育中,要求我们对科学抱什么态度? ——热爱科学。但是在基本教育中,通常不会给出为什么要热爱科学的理由。也许在许多人看来,热爱科学就和热爱祖国一样,不需要理由。但科学毕竟不是祖国,热爱科学需要理由。
让我们先回到“热爱”最原始的意义上去。如果你问一个热恋中的小伙子,为什么热爱那个女孩? 如果他回答说:因为恋爱哲学已经论证,我应该信任那个女孩,所以我热爱她。这听起来像不像神经病? 如果他朴素地回答说:我喜欢她;或者回答说:她多漂亮啊! 那才是正常的。
现在,本书作者就是试图向我们论证:(科学哲学或科学社会学)能够表明,我们应该信任科学。换句话说,作者想给出我们信任科学的理由。如果你接受了她的理由,是不是接下来就会热爱科学了? 依照我们习惯的思维,那当然就应该会的。
刘:好,就顺着你的话题来讨论吧。我觉得,你刚举的例子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些问题。因为热爱、喜欢某个东西,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情感,而并不一定与“相信”相联系。所以,人为什么会相信什么,真的是一个很哲学、论证起来很麻烦、又会有许多争议的事。一个宗教徒相信宗教,一个科学家相信科学,或许都可以给出他们自己的理由,但为什么他们给出的理由就可以让他们相信? 要讨论起来又会非常复杂甚至说不清楚。依稀记得好多年前我曾听过一个哲学讲座,题目大约是“人们为什么会相信”,报告者最终给出的答案居然是“因为相信”。当然,前后两个“相信”是在不同的意义层面上。
所以我觉得,人们相信什么,或者说人们相信什么的理由是什么,要想真正讲清这个问题,仅仅依哲学论证恐怕真的很难。
但作者既然谈及这个问题,自然也要给出自己的论证。在本书中,第一篇演讲“为什么信任科学: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视角”是非常重要的,很能反映出作者的基本立场和倾向。她在比较详细地总结了科学哲学的研究发展和各家观点之后,给出的结论是:人们相信科学是因为:(1)它与世界的持续接触;(2)它的社会属性。你觉得这是关于人们相信科学这件事所独有的、很有说服力的、在逻辑上很严密的论证吗?
江: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先来看理由(2)。作者在第一篇演讲中为此花费过不少篇幅,她在“后记”中又一次谈到这个问题,她认为,一直存在于教科书和公众对科学的想象中的观点是:“科学家们遵循一个魔法公式(科学方法)来保证结果”,她对这种信任科学的理由嗤之以鼻,因为“它经不起历史的推敲”。而能够说服她的理由是:“真正经得起推敲的是,把科学描绘成专家们共同的活动,他们使用不同的方法来收集经验证据,并批判性地审查由此得出的主张”。这里所谓的“对科学主张的批判性审查”,也就是她强调的科学的“社会属性”,这被她正面描述为:
由训练有素、资格齐备的专家组成的群体中,通过专门的制度以集体的方式运作,如同行评议的专业期刊、专业工作坊、科学社团年会和服务于政策目的的科学评估。
我们都很熟悉,上面这段话就是对科学界“同行评议”的理想化陈述。所以剥开那些学术话语的包装和递进,本书作者这条理由用大白话说出来其实就是:科学之所以值得信任是因为它有同行评议。
这话能说服我们吗? 同行评议能摒除学术偏见、利害考虑、个人情感的干扰吗? 更何况,科学“顶刊”上发表的经过同行评议后来却被判定为造假、剽窃而遭撤稿的论文还少吗? 还有那些名垂青史的“伟大的论文”,发表前却并未经过同行评议(例如1953年发表在Nature上的关于DNA双螺旋模型的论文)。将明白易懂的“同行评议”表述成“科学的社会属性”这样弯弯绕的学术黑话,并不能为论证增加一丝一毫的说服力。
我也认为作者的这种论证说服不了我。不过,在她的论证中,还有一些问题是值得讨论的。比如,就她论证科学值得相信的两点理由,在进一步的解释中,实际上又可以化为“专业化”和“实践”这两个方面。就第一个方面,可以争辩的是,什么才叫专业化,只以水管工和医生来对比是不能充分说明问题的。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当一个极端相信西医的西医,和一个极度只信中医的中医相遇时,他们会彼此认为对方都是符合“专业化”要求的吗? 而且,就像你前面提到的学术偏见、利害考虑、个人情感等因素,即使在同一个行业中,以专业化的限定来解释对科学的信任问题,还是不能令人充分满意。
有趣的是,作者在分析了诸多科学哲学关于科学的理论,指出它们的不恰当性之后,居然很推崇以哈丁的理论为代表的女性主义科学哲学。不过在这方面,我觉得作者也很可能存在一些误解,把女性主义的一些批判,转过来用于支撑其说法。比如关于客观性问题。其实,女性主义阵营中很多人对于主观性与客观性相对的二分法及对之赋予的不同价值判断都是持批判立场的,认为在这样的二分法中,人们以前过于贬低了主观性的价值。
当然,作者的有些说法也还是有价值的。比如作者认为在科学家们的专业领域之外,他们可能并不比普通人更了解情况。我们会联想到,过去曾有人大力宣传,说有多少位诺奖得主签名支持转基因之类的宣传,但在那些签名者中,可以归于转基因专业领域的人所占的比例又是多少呢? 更何况,讨论为什么信任科学,肯定会涉及所有的人,而不只是科学家。但由于专业的限制,那些“非专业”的普通人又如何能理解专业而信任科学呢? 这似乎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问题。
江:
我们为什么信任科学,确实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深刻的问题。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
一方面,从哲学上进行“我们应该相信科学”的论证一直无法令人满意,本书作者正是因此而撰写本书;本书译者则在译序中断言“20世纪以来,从知识论上为科学的辩护彻底失败”。但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无数的人相信科学。
如果问他们为什么相信科学?绝大多数人肯定不会回答“因为从知识论上为科学的辩护是成功的所以我相信科学”。他们也肯定不会因为本书作者关于“科学与世界的持续接触”和“科学的社会属性”之类的论证而相信科学——公众中有几个人会乐意看这些弯弯绕的学术黑话啊? 他们相信科学,其实绝大部分情况下只是从小受的教育使然,人云亦云而已。
更理性一些的人,会因为“科学给我们带来了现代化生活”这个朴素的理由而相信科学。这个理由确实非常朴素——因为事实上它是站不住脚的。在非常大的程度上,带给我们现代化生活的其实是技术,只是我们一直习惯于将技术的成就算到科学的账上而已。
本书作者看来也是愿意将科学和技术有所区分的,她举的技术例子是“管道安装”,这确实明显属于应用技术。她在“后记”中说:“将科学(在这里我包括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与诸如管道安装等区分开来的关键因素,是对各种观点进行社会审查的中心地位。”她的意思等于是说:科学有同行评议,而技术没有同行评议。区分科学和技术的关键指标居然是有没有同行评议!
不过她的这个说法虽然相当出人意表,其实倒也不是十分荒谬。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技术可能真的不需要同行评议——实际效果就检验了技术的成败。而科学因为缺乏这样的实效检验,所以不得不求助于漏洞百出的同行评议。
刘:
人们为什么会相信科学,和有些人为什么会相信宗教,这两个问题有某种相似性。当然不同的人给出信任所依赖的理由和基础是不同的。
但如果把话题转到技术上来,你上面的说法确实可以成立。不过,这又会带来另外的新问题。因为就应用技术的后果来说,某些负面结果会更直接一些。甚至一些反对“科学研究有禁区”的人,也经常会以把科学和技术分开的方式,认为只有技术会在应用中产生负面效应,并以此来支持“科学研究无禁区”的主张。
我们可以先不讨论科学研究有无禁区的问题,而是集中在技术上,毕竟在中国的语境中,科学一词也经常在宽泛的意义上把技术包括在内,而且在一些前沿发展中,科学和技术的边界也更趋于模糊。但如果技术真的可能带来负面效应(这一点甚至在国内的基础教育文件和课程标准中也有体现),那么在社会上,在公众中,又如何能够“信任”技术呢?
江:
如果我们同意将科学和技术视为两个平行系统,那就不难发现,是否信任技术的问题,比是否信任科学的问题简单得多。
我们考虑是否信任技术时,通常都是考虑一项一项的具体技术,这就非常简单——管用的技术就信任,不管用的就改进或废弃。可是当我们谈论“是否信任科学”时,却总是将科学视为一个整体,所以你如果表示信任科学,那么以科学的名义做的一切事、说的一切话,你就都要信任。这种局面,风险不是很明显吗?
不仅如此,由于我们习惯将技术的成就算到科学的账上,结果在许多人的习惯思维中会出现这样一幕:当他乘坐高铁舒适快捷旅行时,他感叹说:这就是科学的成就啊!于是他对于黑洞、引力波、弦理论……也都深信不疑了。可是高铁明明是技术,而且和黑洞、引力波、弦理论毫无关系——难道有人能证明高铁是建立在黑洞理论基础上的吗? 那么他信任科学的逻辑依据在哪里呢?
你说的情况确实存在。一方面,我们在思考这个问题时确实可以将科学和技术分开,尽管这有时也有一定的困难;另一方面,还要考虑“信任”是指什么,是指其知识是客观的、可靠的、真实的,还是指其知识的应用(无非是精神或物质方面)是可行的、好的、无不良后果的? 讲信任技术,也许更多的是指后者。但实际上,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又都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可质疑、可讨论的,而不只是一味以“信任”作为前提就可以无保留、无条件地盲目相信和接受的。或许这样一种立场才是理性的。但令人忧虑的问题在于,许多关于科学和技术的宣传,却是让公众盲目信任,而不是理性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