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发展到明朝万历年间,民间出了一位制瓷“大腕”。
其实,到了明瓷鼎盛时期这样的人何止是一位。更早“官搭民烧”的形式,就促使民间窑口的技艺需要满足钦定的质量要求,高标准的瓷器烧制已“逼迫”出众多的高手。然而与其他制瓷名家不同的是,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特别是昊十九过于朴实低调,这个人在史料中的文字痕迹寥寥无几——现实是档案里查无此人,没有人清楚他生平简历中的任何一项。
人们甚至发现,昊十九这个名字也有可能只是一个误称或化名。
考究者有的说他是吴十九,因为在景德镇当地的姓氏中翻遍资料都找不到“昊”姓。昊氏是一个古老稀罕的姓氏,在当今姓氏排行榜竟排在“百家姓”两千位之后。
又有人根据1973年江西都昌县一座明代墓穴出土的、用青花书写的圆形瓷墓志所载墓主身份,推测是一个吴姓之人,讳邦振,行昊十,号近泉,浮梁景德镇人氏——由此才似乎获悉昊十九的少量且迷雾重重的信息。然而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既然行昊十,那昊十九就是这个人的弟弟? 记录为浮梁人氏,怎么又葬于都昌?
但这确确实实是位巨匠。
曾有人从当朝残留的诗句中,试图找到关于他人生的蛛丝马迹。果真就有两首。其中的一首诗,据说是生前与他相交甚厚的一个书画家与名士李日华赠给他的。原诗为“为觅丹砂斗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汛兰亭九曲泉”。另一首是明万历年间的一个叫樊玉衡的御史,赠予吴为的诗,曰:“宣窑薄甚永窑厚,天下知名昊十九。更有小诗清动人,匡庐山下重回首。”
诗出名士和御史,可见历史的尘埃再厚重,昊十九再想低调,都掩盖不住其质地的辉煌,也彰显他在民间的声誉非同小可。可是这两首诗的句子云山雾罩。尽管落实了他属于明朝万历年间人士,以及“天下知名”,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供研究者剥离的具体信息。无非是有人因此不再怀疑,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过一个名叫昊十九的隐匿于景德镇民间的制瓷大师。
明代也不算是久远,只不过一个民窑中的艺人,很容易被官方与史家一笑置之,何况那时候这样的瓷艺行家在民间遍镇都是。明末的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有段描述:“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码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瓷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作邱乙大,是个窑户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瓷坯,就是浑家描画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
而且,时人一般未必跟得上昊十九那种艺术的档次与境界,他又不屑于与人多言或卖弄,因此在书面上被忽略不计,合乎情理。
凭什么就认定他是巨匠?
然而怀疑论者,很快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藏品中遭到驳斥。
院藏昊十九所作的娇黄凸雕九龙方盂,上书铭文为:“钧尔陶兮文尔质,龙函润珠旭东壁。万历吴为制。”九龙方盂造型精绝,九条龙似乎随时破壁而出,实乃瓷器中极品之作,非大师所不能为。这一作品的归属说明了一切,同时它落款“吴为”,正是本名为“吴为”的昊十九当年存在的有力证据。
就现有支离破碎的相关旁证拼凑:昊十九为景德镇制瓷名家,大约生于明嘉靖前期,经历了隆庆,死于万历后期。其本姓吴,一名吴为,别号十九,自称壶隐道人,景德镇人氏。他出身于数代以制瓷为业的家庭,家境清寒,性情沉稳。吴为一生隐居做瓷,与世无争,聪颖博学,工诗善画。
明代在景德镇珠山南麓设有御器厂,嘉靖到万历年间的御瓷都非常经典,被历代广为推崇收藏。在嘉靖年间的瓷器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数量大,二是器形大。而青花瓷在永乐、宣德和成化都很有特色,到了嘉靖朝“制作益巧,无物不有”。然而,似乎昊十九并不是这个朝代中人,其壶风格典雅,“色淡青,如官窑、哥窑,无水纹”,瓷器及其创作特点游离于当朝,并没有受到“青”和“大”的影响,反而是另辟蹊径乃至背道而驰,以小巧精致著称于世。
至于万历年间,御器大多秉承宣德和成化瓷的花哨,盛行于五彩繁复的装饰。在这一点上昊十九又我行我素,除了九龙方盂上有娇黄艳彩外,他更倾心于骨质上的,类似于精巧胎薄、典雅素净的惊艳,有点近似于成化年间钦定的深宫御器之风格。
昊十九的作品于大明隆庆、万历时期极负盛名,民间沸沸扬扬,四方不惜以重价搜求,被誉作“天下驰名昊十九”。比如景德镇的薄胎瓷,壁厚一般只有一毫米到半毫米,从原料配方、制料、拉坯、修足、施釉到烧成,有一整套顶尖的技术要领,而他烧制的薄胎瓷,厚度只在极限的半毫米上,奇巧绝伦,晶莹剔透。
技巧最关键的一环在于修坯。
修坯时刻,少一刀则嫌过厚,多一刀则坯破器废,即使是一个大的喘息,都会导致前功尽弃。昊十九这方面遗留给后世的瑰宝,最著名的有“卵幕杯”和“流霞盏”。
“卵幕杯”曾被誉为历史上九大登峰造极的瓷器之一。它薄如蛋壳,一枚重约半铢(约合1.1克),轻若浮云,天然又匠心,乃神仙器具。他制造的“流霞盏”,胎薄如蝉翼,色明如玑珠,犹如晚霞飞渡,光彩照人。他所制的各色壶类,风格典雅,色淡青,无水纹,还造有带朱色的紫金壶,壶底款为“壶隐老人”。
特立独行,可见这个人在艺术上的自我品位。
正因为他的固执,其作品也被时人敬誉为“壶公窑”。
手艺高超至此,天下来求,然而他淡泊名利的随性,却让市镇人深感吃惊。没看透人世意义的人不会产生或理解这种做派。
在景德镇一般有头有脸的陶瓷艺术家,都非常重视自己的雅号,会十分认真地在作品上签署自己的题款。昊十九在这方面却显得有些故意的随意,有时候签上“吴为”,有时候又是“壶隐老人”,有时候便是“昊十九”,甚至直接签“十九”“九”。有时连“十九”的“十”也随便画个“×”字标记。
不熟悉的人会以为这是不同的作者,特别是后世考究。
而且被烧制出来的底款也模糊不清,题款墨色晕散,仿佛创作上的漫不经心,又像是才艺不屑与外人道明或交流。究其心理可能希望若干年后,世人把他忘记,他与世界两不相欠。一个人的境界到了这种地步,历史和风俗都不可能与之对话。
1973年在本地移民最多的县域,在离景德镇百十千米的都昌县,发现一明墓中出土的一块圆形瓷墓志。瓷器直径22厘米,有铭文361个字,非常奇特地以青料由外而内按逆时针方向呈螺旋式书写,中心书“墓志”两个大字。这也是举世罕见的墓志铭方式。
句首为:“吴公讳邦振,行昊十,号近泉先生,浮之景德人也”;“生于正德戊寅年”,卒于“万历二十四年”。而据《吴邦振墓志》里透露:昊十九系明代嘉靖至万历时景德镇人,姓吴氏,邦字辈,以昊十九的排行名于世。
至于“行昊十”又何以葬于都昌,以及昊“十九”这个数字又是怎么来的,诸般谜一样的问题,那就有待专家进一步考证了。
但是可以想见,这只是一位坐在坯房或庭院里闷头闷脑,而又从内心鄙夷世俗的家伙。如果有世家资料,他一定有过一段不可言传而又令人哑然的身世或经历。我在考究景德镇史的时候,甚至非常怀疑他就是成化景德镇御器厂,为万贵妃制作绝世精品“三秋杯”的那个人的传人,但是没有史料依据。
也不可能找到证据。他作品的形制风格,尤其是工艺都与“三秋杯”极其近似,其间也就是相隔百来年的时间。据史料记载“三秋杯”当时只烧制了五对,五选一后其余的被砸碎销毁,历史学家阎崇年在《御窑千年》里披露一个秘密,当时还处死了那个技艺高超的工匠。
在人人费尽心机苦心经营,以求让自己的名号享誉业内名垂青史的瓷艺界,昊十九却根本无视景德镇的常规,隐姓埋名,淡漠人生,低调处世。一个人喝着酽茶,吸着黄烟,顶多偶尔与几个至交静坐闲谈,隐于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