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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9月28日 星期三

    近代教育家吴俊升的早年文艺活动

    彭伟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9月28日   14 版)

        中国近代史中的教育名家吴俊升(1901—2000年),江苏如皋车马湖人,少年求学,毕业于皋、宁两地的师范学校;青年赴欧,获巴黎大学博士学位;中年执教,出任北京大学、中央大学诸校教授;暮年蛰居海外,潜心著述。吴先生素为杏坛名流,贡献良多——胡适聘他去京,出任北大教育系主任;钱穆请他赴港,意在接管新亚书院。其间,他还负责西南联大等校南迁,又创办蓝田国立师范学校,朱自清等名人的日记中,均有相关记述。

        吴先生教育著述甚夥,譬如《教育哲学大纲》《教育概论》。他还于港台两地,撰写回忆录《教育生涯一周甲》,编印诗文集《江皋集》《增订〈江皋集〉》《庚年酬唱集》《〈庚年酬唱〉续集》。吴先生于《〈江皋集〉自序》中阐述痴迷文艺缘起——如皋是鱼米之乡,未遭兵燹,文人遂多逸致。他个人又秉承庭训,幸得名师亲炙,乐于笔耕。1914年,他来如考试,写下《我之母校》:“他日功名事业,彪炳人寰,庶民为母校光耳。”佳句迭出,以至于阅卷老师误判抄袭。他又书一篇,方可进入如皋县立师范学校(详见《教育生涯一周甲》)。如皋师范的创办人是晚清进士、实业家、教育家、诗文家沙元炳先生。吴先生入校后,受业于宗师,成为沙翁再传弟子,贯作古文旧诗。

        上述诗文集有两个特点:1.文字全为文言文,2.篇什均写于吴先生1945年访美之后。其实,1920年至1924年,他进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扩建为东南大学)学习期间,活跃于文坛,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他出任少年中国学会(李大钊等人创办)会长,又驰援白话文运动。昔日诗文,今成佚文。笔者翻阅藏书,调阅档案,意外发现吴先生少作,兹录如下,逐一解读。

        1921年第475期《南京高峰师范日报》,刊出他的一首古风:

        游燕子矶诗有序

        燕子矶在金陵城北观音山上,山有怪石,俯瞰大江形如飞燕故名。余来金陵忽忽,经岁钟阜、莫愁湖诸名胜遍览无遗,独燕子矶僻在遐陬,未能攀陟耳。今年清明日,忽动游兴,与姜君景程乘兴而往,既至则援木寻葛、猿臂相引,而造其极。徘徊峻岭,流目四瞩,顿觉奇境天劈,非复嚣嚣尘世矣。恣意盘桓,日暮始归。爰以诗纪之。

        平生好壮游,放浪似海鸥。恨不骑黄鹄,直上昆仑邱。金陵擅形胜,自古帝王洲。龙盘与虎踞,雄魁莫与俦。我来石头城,忽忽一岁留。恣情探奇迹,困倦未肯休。闻有燕子矶,雄恃石城北。奇险天下闻,鬼神不可测。驾车出北门,胜地殷勤觅。行行重行行,弥望千峰碧。曲曲上高坡,拔荆跨山脊。一峰峙江心,雄拔几百尺。振衣上山麓,蹑足苦攀陟。既登山之巅,恍如超尘域。山亭渐就废,残碑尚可识。赫赫燕子矶,三字千古勒。江水上下流,奔涌撼山石。淢汩似雷鸣,震骇动魂魄。山石复怪特,幻形似鬼蜮。森然欲摄人,游者惊失色。山风狂如虎,俨有拔山力。我欲乘风去,苦无凌云翮。长啸三两声,聊以舒胸臆。俯瞰长江水,滚滚如裂帛。从古向东流,何事相逼迫? 南望帝王都,多少兴亡迹。六朝金粉地,至今生荆棘。繁华有时尽,奚事逞贪愎。不若汗漫游,苦我登山屐。盘桓复盘桓,太阳已告夕。回车旋故居,此行殊畅适。

        1921年4月5日(清明节),吴先生来宁约一年,携手同乡校友姜景程踏青,畅游江南名胜——燕子矶。这首古诗,颇现功力。短序中“猿臂相引、流目四瞩”诸典,源自东晋名作《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与诗呼应,引人入胜。正文为古风,共计372字,叙事不忘写景,写景不忘抒情,陶陶之乐,依依之情,跃然诗中。吴先生时为学生,有此力作,洵属可贵。

        痴迷旧诗,又喜新诗,吴先生思想进步。究其缘由,两所师范的校园氛围,对于他攀登新文学的象牙塔大有裨益。1991年,五四运动爆发,随后演变成新文化运动。皋邑古镇,沐浴新风。吴先生时在如皋师范附属小学执教,参加商务印书馆的答题比赛,获得第一名及奖金,又有幸参与编辑商务印书馆的第一套白话文教材《新法国语教科书》。此书6册,1920年面世,编者共计9人,其中吕思勉先生名气最大。吴先生坦言,同人兴办新文化报纸《新心》,对他很有影响(详见《教育生涯一周甲》)。《中国近代史 (1840-1949)》等书文记载:《新心》始于1920年初,周日出报,同年2月即遭军阀禁刊。吴先生从事白话文艺创作的张本——即于如皋编教材,读报刊。他于宁时期,南高师、东南大学成为维护传统文化的堡垒,柳诒徵、吴宓诸君创办《学衡》,抵制新文化。倒是教育科学生学,认可先进的教育理念,积极支持白话文。吴先生一度承诺,但凡作文,只用白话文。1922年1月,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诗刊——文学研究会成员主办的《诗》,诞生于上海。5月第1卷第5期《诗》刊出吴先生的新诗《无心》:

        (一)月儿亮晶晶地,一朵乌云,冉冉地把她遮掩了。月儿无心亮着;乌云无心遮着;无聊的人们,也只是无心地望着。(二)一阵薰风,掠过一朵白莲花,一片片的花瓣吹落在潭水里,随着潭水流了,风儿无心掠着;白莲花无心开着,潭水无心流着;无聊的人们,也只无心地望着。

        这首小诗借景抒情,诗中的月亮、花儿、流水,使人思起李清照笔下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不过类似的景象,却表达出别样心境——无心,而不是无奈。《诗》创办之初,一连三日(1921年10月18日—20日)于《时事新报·学灯》上刊发广告。《诗》前后仅出7期,由叶圣陶、刘延陵合编,其中前5期,基本由刘先生负责。他是吴先生的昔日同人。故人佳作,见诸《诗》刊,顺理成章。

        《无心》不是吴俊升的新诗绝唱。他还参与发起成立玫瑰社,鼓吹新文学。玫瑰社的核心人物是卢冀野。他俩在宁既是同学,又都追随吴梅先生学习填词,结为终生好友。抗战时期,两人又在重庆相遇。1942年6月13日,朱自清先生写下日记:他携手魏建功(如皋人),前往教育部拜见吴先生。当晚,朱自清、魏建功、吴俊升等人,一起在卢冀野家中共餐,饭菜可口。寥寥数字,不难想象当时其乐融融的家宴场面。1951年,卢先生病逝后,吴先生于悲伤中写下《题卢冀野遗札》。遗憾的是,此文未有述及玫瑰社。幸运的是,《民国日报·觉悟·文坛消息》(1922年7月30日)刊有《玫瑰社宣言》。吴江泠、李祖荫、洪白萍、卢冀野、洪为法、王兆俊、洪瑞钊、吴俊升、张履芬、赵茜,十位青年共同署名,发出祝愿、誓言:愿这些文人的心血,染在那些微笑的玫瑰上,来安慰枯燥的人生……美丽的玫瑰花,伊是生命之水培成的哟! 努力多去浇些水,收获的花也就多加了。所谓“生命之水”就包括“已付印的双月刊《心潮》”。事实上,学生办刊真缺钱。幸有黄咏台赞助,《心潮》改为季刊,于1923年元月面世。创刊号再次刊出《玫瑰社宣言》,但是署名只有8人,少去:吴俊升、赵茜。《心潮》的定稿时间,早于《觉悟》的刊发时间,由此可知,相比卢冀野等人,吴俊升是后来正式加入玫瑰社的。作为玫瑰社后入成员,他还写下一首长诗《扬州纪游杂诗》,补入改为季刊的首期《心潮》:

        (一) 我来扬州时,正是“烟花三月”;扬州春老了!(二)瘦西湖啊,我给你改了名字,我叫你西湖的妹妹吧。(三)扬州的柳树,真绿得极致呀,绿遍了城郭;绿遍了瘦西湖;绿遍了游客的衣襟。(四)平山堂上忆昔贤,人去堂空,招望眼,只见江南的苍茫烟景了。(五)廿四桥呢? 也只剩得荒草蔓烟了;为问当年玉人,吹箫何处?(六)史公祠内,梅花开过了,绿叶长得蒙茸了。青青墓草,也充满了生意了。明明是衣冠墓,一定要来凭吊。一定要唏嘘太息,这是为什么?

        相比先前诗作,《扬州纪游杂诗》不仅仅见景抒情,更添启迪性——“平山堂上”追忆的乡贤,正是昔日主政扬州,全心为民的欧阳修;令人“唏嘘太息”,凭吊其衣冠冢的是史可法——铁骨铮铮的爱国将领。诗歌主旨的转变,源自吴先生对社会发展的思考与付出。一则,他正在成为“少年中国会”(李大钊等人创办)末期的核心人物;二则,他与校园内的两位红色文人交往甚密。

        先说吴肃,即如皋人吴亚鲁(1898—1939年)。他是南通、徐州两地的第一位党员,后在“平山惨案”牺牲。吴俊升考取南高师,吴肃帮助他恶补英语,通过考试。1922年,吴亚鲁在宁,魏建功在京,南北呼应,鼓吹平民运动,成立“平民社”,创办《平民声》。吴俊升是“平民社”的骨干分子。《扬州纪游杂诗》见刊后的暑假,他便返乡出席第一届平民社年会。其间,他追随魏建功先生,两次前往沙家河塘,谒见沙元炳先生,恳请他和陈端先生于“利民闸”事件谈判中,维护基层乡人利益。

        再谈侯曜(1903—1942年)。他是两位吴先生的密友。1922年5月,24名团员在南高师成立“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南京地方委员会”,领导者正是吴肃与侯曜。同期还有“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平民戏剧社”两个组织。吴肃负责前者,侯曜负责后者,还创作剧本。1924年3月,他的剧作《复活的玫瑰》《刀痕》《可怜闺里月》,三合为一,作为文学研究会“通俗戏剧丛书第二种”,定名《复活的玫瑰》,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吴俊升应邀作序。1922年10月2日,序言完稿。作为佚序,今难一见,兹录如下:

        同学侯曜君,预备将他所著的剧本《复活的玫瑰》付刊行世,请我做篇序。我于戏剧一道,完全是门外汉,本不配应承这重大的任务;但时我想:一个人的艺术,差不多全是他的人格的表现,我们如若能够明白一个艺术家的人格,那么对于他的艺术的欣赏程度,必定格外深至些;我和侯君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他的个性,我是体察得清楚的。假若能将他的个性表现一二,也许对于他的艺术和读者的欣赏方面有些帮助。所以便答应了他,做成这篇序文。

        我从不曾看见一个人嗜好某种艺术,像侯君嗜好戏剧这样厉害的! 他可以不吃饭,他可以不睡觉;若是不许他研究、编著和表演戏剧,那是比什么惩罚都来得残酷! 他生来对于戏剧,便感觉特殊的兴趣。在广东高师附设初级师范时,已经时常编演新剧了;到了南高以后,进了戏剧研究会,对于技术和原理方面,更加研究得深邃。每逢学校里开游艺会,表演新剧,他都是主要的角色。去年南京开江苏水灾筹赈游艺会,他编一本非战悲剧《可怜闺里月》,演过以后,颇得艺术界的称誉。不数月间,全国风行这个剧本,各地先后表演的不下一二十处。侯君既得了这样的“不虞之誉”,精神方面,更起一种兴奋。他想,编演戏剧,或许是他的发抒天才的正当途径了? 他于是益发努力创作,继续编著许多剧本,如《战后》《刀痕》《顽石点头》《双十梦》《复活的玫瑰》《空谷佳人》……等,而《复活的玫瑰》尤其是最精湛的一种。

        他编戏的时候,是专心致志的,什么事情都不管。有时一个人坐在自修室里冥想;有时跑到鸡鸣寺或是北极阁,向着树木出神。他所编的剧本中的情节,都是这样结撰出来的。

        他的长处不仅在想象发达,尤善于编排剧本;他有长于表演。随时表演,随时修改原稿,艺术方面,便更有长进。他所编剧本,剧中主人翁,都是他自己“去”的。我还记得有一句笑话。当他表演《可怜闺里月》时,他是“去”的军官的妻子。他本是魁奇的丈夫,“去”女人不大相宜,我们同级的朋友劝他不必“去”;但他说:“我虽然生得不大俊俏,但是灯光之下,百步之外,化装起来,也是看得过去的呀!”……这句话遂传为年级中笑柄。但是同 时也可见得他热心表演的程度。近年以来,江苏江都县、安徽滁县,以及南京本城各种筹款赈灾游艺会,总邀请他去表演新剧,他从没有辞却不去。为了演剧,通夜不睡觉,一早起来,还要上课,他也从不以是为苦。我们同级的人,见到这样酷好戏剧,便送他一个浑号,叫“戏呆子”,他也为“名我固当”,当之不辞!

        他不但是专攻艺术而已;他还是一个很热烈的社会改造家。他的社会的理想很高! 对于现在的社会,非常厌恨,非常仇视,于是便借戏剧为他抒发情感理想的工具。细按他所编的几种剧本,总可以看出他怎样咀呪现在的社会,怎样指示改造的途径;《复活的玫瑰》便是咀呪社会制度、提倡绝对的恋爱结合的一种剧本。他这种很高的理想,只可惜发达迟缓了一点,早若干年发表,不知道还要多拯救多少沉沦的青年男女呢! 本剧的内容,阅后可知,也不用详细的介绍了。

        就以上的叙述,可以归结于两点:第一便是,侯君是个富于天才、勤于编演的“戏剧家”;第二便是,侯君所主张的艺术,并不是艺术的艺术,乃是借“艺术”来咀呪现实的社会,提倡高尚的理想的艺术——人生的艺术。读者如若明白这两点,那么对于欣赏方面,也许有点帮助呢?

        序言一半像书评,点明剧作的主旨;一半像散文,记述友人的文艺生活。侯曜很像吴肃,都是早逝英烈,史料难得。序文中除去他爱戏、写戏、演戏的细节,还有两点很有价值:1.吴先生与侯先生,同窗情深,同砚情真。两人不仅朝夕相处,即便友人“爆料”他的绰号、笑话,侯先生依然接受。一位真实,一位大度,才有序言的刊行。2.序言话中有话。“社会改造家”等话语的潜台词,是指侯先生为共产党的文艺工作者,佐证了他的革命文艺生涯。

        在写诗作序期间,《红楼梦》引起吴俊升的高度关注。他为此用白话文写下一篇极有分量的文艺评论。1922年2月28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刊出索隐派红学代表学人——蔡元培先生的大作《〈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3月7日,《时事新报·学灯》又刊考证派红学主将——俞平伯撰写《读〈蔡孑民先生石头记索隐考证自序〉》,支持胡适,反驳蔡元培。相比上述三位学林名士,吴先生时为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他于8日写好《我读〈红楼梦〉的见解》,落款为“在南京”。此文录入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吴先生于文中大力提倡:读《红楼梦》 的目的,只是为读《红楼梦》 而读;读《红楼梦》 的态度,只把它当《红楼梦》读,即文本至上,追求小说的文学价值。《我读〈红楼梦〉的见解》初刊1922年3月18日《时事新报·学灯》,成为反对索隐、考证两派再早的红学论文之一,日后引来众多响应者,譬如许啸天《〈红楼梦〉新序初稿》、汝横《〈红楼梦〉新评》、熊润桐《〈红楼梦〉是什么主义的作品》。吴先生的评论,未曾引起胡适先生的反感,日后两人倒成好友。只是众多引用此文的学人中,无一考证“吴俊升”是何人。

        纵看吴俊升先生早期的文艺活动,他于南高师读书期间,加入玫瑰社,结交吴肃、卢冀野、侯曜诸友,吟诵新诗旧诗,撰写书序书评。这成为他一生白话文艺作品的创作高峰期。不过他的白话文发轫之地则是家乡的如皋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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