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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9月14日 星期三

    在很多硅谷领袖眼里,活到一百五十岁只是最低的目标

    亿万富翁寻找永生的秘方,埃伦赖希反思长寿的意义

    本报记者 康慨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9月14日   20 版)

        埃隆·马斯克2020年8月28日站在神经连公司用于将脑机接口设备植入人脑的手术机器人R1旁边。图片:Card79

        互联网和新科技造就了众多的亿万富翁,其中一些头面人物正在积极寻找长寿和永生之道。但很多科学家不以为然。

        在这个问题上,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是坚信能够“解决死亡”的硅谷大资本家,还是无数专注于有限生命、可以平静接受死亡的普通人?

        一

        如今的很多男富豪不仅大量采用传统的年轻化方法,如注射玻尿酸、拉皮、丰唇和植发,还纷纷在生物科学领域投入巨资,希望尽早取得革命性的突破,以延长寿命,逆转衰老,直至永生。

        58岁的亚马逊公司创始人杰夫·贝佐斯已向阿尔托斯实验室注入数百万美元,招募世界顶级科学家,利用细胞重编程技术,开发永葆青春的秘方。贝佐斯相信,既然科学家已经能恢复老老鼠的活力,他们也必将在老人类身上取得成功。

        有这种信念的富豪不止贝佐斯一人。早在2012年,贝宝公司联合创始人彼得·蒂尔就表示:“这么多人都说,死亡是自然的,它是生命的一部分,可我认为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了。死亡是个可以解决的问题。”有报道说,蒂尔钟情于联体共生技术,即给老人注射年轻人的血液。加州的长生果公司目前以每升青壮血5500美元(约合人民币3.8万元)的价格提供服务。

        谷歌公司联合创始人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也着眼于不死的未来。2013年,谷歌成立了卡利科公司,志在对抗神经退行性疾病和癌症,其目标是让人活到150岁或300岁,最终“解决死亡”。

        51岁的特斯拉公司创始人埃隆·马斯克则在2016年创办了神经连(Neuralink)公司,以图让自己的大脑和思想得到永生。四年后,该公司宣布通过手术,成功地将脑机接口设备植入了猪脑。

        马斯克说,记忆丧失、脑损伤、失明、瘫痪、抑郁、失眠、极度疼痛、癫痫、焦虑、成瘾和中风归根结底都是电子信号的问题,通过电脑或手机抹掉消极信号并重新写入积极信号,就能消除病症和痛苦,重获健康和快乐。

        除此之外,他还保证,通过同一个接口,你还可以下载自己的记忆,再把它上传到另一具人体或机器人身上,从而不朽。

        在无肉体永生领域,马斯克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早在2011年,俄国网络大亨德米特里·伊茨科夫就创立了让人脑在非生物载体上得以永生的“2045计划”。鉴于宇宙的寿命也是有限的,伊茨科夫适度地调整了他对“不朽”的定义。“当技术允许我们将人类寿命从5000年延长到100万年时,我们就会认为目标实现了。”他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说。

        很显然,驱动这一切的是金钱而不是科学。在亿万富翁们看来,衰老只是一种疾病,甚至死亡也是。

        英特尔公司前总裁安迪·格罗夫的名言“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正是硅谷企业家的集体写照。

        新一代超级富豪掌握了前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权力,在社交媒体上被奉为半神,因此很容易产生无所不能的幻觉,塑造出异于常人的世界观。科技评论家叶夫根尼·莫罗佐夫(Evgeny Morozov)用“解决主义者”一词来形容遍布硅谷的自大狂,他们认为自己可以解决一切:解决癌症,解决衰老,解决死亡。

        不止一位科学家指出大富翁们异想天开。剑桥大学计算机科学教授乔恩·克罗夫特(Jon Crowcroft)说,与其研究长寿,不如踏踏实实地投入几十亿美元,研究减缓气候变化的技术,否则,“在一个即将毁灭的星球上永远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但至少在马斯克或贝佐斯看来,这是有意义的。他们还同时投资了太空旅行企业。也许一旦地球有事,他们可以飞往火星永生。

        二

        回到现实中来。大多数普通人对寿命的最高期望,恐怕只是长命百岁。

        在美国,保健业几乎从无到有,仅用几十年的时间,便迅速发展成了一门年产值达数万亿美元的庞大产业。然而其背后的驱动力,果真只是我们对健康长寿的朴素愿望吗?

        美国记者和作家芭芭拉·埃伦赖希(Barbara Ehrenreich)对此做过深入的观察和剖析。

        2000年时,埃伦赖希获诊乳腺癌,两年后为《哈泼斯杂志》写出大受好评的文章《欢迎来到癌乐园》(Wel⁃come to Cancerland),描述了美国社会的“乳癌崇拜”及其庞大的衍生市场:从吊坠到胸针,从睡衣到鞋袜,从粉红小熊到缎子枕套,无一不在为“乳癌战士”鼓劲加油,无一不在将癌症加以正常化和美化,甚至“有悖常理地将它表现为一种积极的和令人羡慕的经历”。然而,“在围绕乳腺癌成长起来的强大的达尔文主义文化中,烈士的作用微乎其微;”埃伦赖希写道,“‘幸存者’才配得上持久的尊敬和赞扬。毕竟是她们提供了活生生的证据,表明昂贵和痛苦的治疗也许在某些病例身上真的有效。”

        这篇文章获得了声望极高的全国杂志奖。在美国新闻业,该奖相当于杂志界的普利策奖。

        此后,《欢迎来到癌乐园》的核心思想不断丰富,调查也逐渐深入,最终扩充成书,即她在2018年出版的《自然原因:保健的瘟疫、死亡的必然和为了久活的自杀》(Natural Causes: AnEpidemic of Wellness,the Certainty of Dying, and Killing Ourselves to Live Longer)。它讲的是:为什么保持健康是一种错觉? 为什么追求健康反而带来伤害?

        在《自然原因》一书中,埃伦赖希透露,多年以前,她就放弃了癌症筛查。她说自己活得足够长了,现在到了一个死而无憾的年纪。剩余的时间非常宝贵,没有必要去过那种“医疗化”的晚年,待在没有窗子的候诊室里,躺在冰冷的仪器下,终日与药物和仪器做伴,最后以一场医疗化的死亡走向终结。当然了,生了病,她仍然会去就医,只是不再千方百计地从自己身体上找毛病。她继续锻炼身体,但不是为了长寿,而是为了让自己心情愉快。

        她注意到,美国的保健产业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从一门小作坊式的行业,发展成了规模巨大的工业体系,每年的产值高达三万亿美元。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医疗产业在社会上成功地推销了一种错觉,让人以为一切都是可以控制的:有了医生、药物和仪器的帮助,我们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过去的医院和制药公司是从病人身上赚钱,现在他们也能从健康人身上赚取大量的利润,其手段就是保健药品和越来越复杂的体检、化验和癌症筛查。

        埃伦赖希指出,医疗机构夸大了癌症筛查的实际作用。2012年,权威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了一篇论文,文章指出,从1976年到2008年,经过癌症筛查,有超过100万名美国妇女所长的肿瘤根本不会产生临床症状,但她们因此接受了不必要的、痛苦的治疗。另一份统计数据也表明,21世纪的前十年,美国、法国和意大利妇女所做的甲状腺癌手术当中,高达七成到八成都是不必要的。在韩国,这一比例高达九成。除了高昂的治疗费用,患者往往还需要终生服药,并受到副作用的损害,很多人出现了其他生理或精神上的症状。

        她说,现代人的观念里有这样一种倾向:我们把健康当成美德,可口的食物成了罪恶。所有死亡如今都被视为自杀。碰到任何似乎英年早逝的人,我们都会把她送上生理和道德的审判台:她吸烟吗? 酗酒吗? 是不是因为吃得太多而肥胖,是不是缺乏足够的纤维? 换句话说,她的死是不是自找的?

        小时候,我们就受到教育,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长大以后,控制身体则成了美德。我们用各种办法控制自己的体重和体型。我们为此节食,健身,如果这些方法都不灵,就寻求手术干预。然而,并不是每样东西都服从我们的控制。

        三

        今年9月1日,埃伦赖希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德里亚的一家临终关怀机构去世,享寿81岁。

        埃伦赖希著书20余部,关注劳动力市场、美国梦神话、贫困、医疗保健和妇女权利。

        1969年,她出版处女作《长长的征途,短短的歌》(Long March,Short Song),记录反对越南战争的学生起义。

        2001年,她卧底打工,做酒店清洁工、保洁员、养老院护工和超市店员,发现无论多么辛苦,几乎都不可能靠平均每小时7美元的收入维生,于是写出轰动一时的底层社会调查著作《挣小钱》(Nickel and Dimed),揭示出美国劳动者穷困不堪的生活,最终成为了15美元最低时薪运动的一针催化剂和社会正义文学的经典之作。

        芭芭拉·埃伦赖希1941年生于蒙大拿州的一个工人家庭,1968年获授洛克菲勒大学细胞免疫学博士。

        她告诉我们,从细胞层面上看,我们的身体内部远远谈不上和谐,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激烈的冲突,这种冲突是随意的和无法预测的。免疫系统本来应该保护我们,但是最新的发现表明,正是免疫系统在暗中帮助癌细胞成长,免疫系统好比消防队,可纵火犯实际上就是消防员。

        她重点讲了巨噬细胞——她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巨噬细胞。长期以来,科学家们一直相信,巨噬细胞是一种好细胞,起着正面的作用,是“前线的卫士”。它们吃掉外来的细菌、灰尘、死掉的细胞和病原体,帮助制造抗体。但最近十年的研究发现,真相可能截然不同。2012年,著名的医学家和作家杰罗姆·格鲁普曼在《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长文,文章中提到,我们体内的某些免疫细胞,也就是巨噬细胞,很可能叛逃到敌人的阵营,成为癌细胞的同谋。

        到了2014年,《癌细胞》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乳腺癌的论文,进一步提出了巨噬细胞叛逃的罪证。文章说,巨噬细胞有可能帮助癌细胞生长和扩散,它们就像拉拉队,给癌细胞提供化学生长因子,为癌细胞呐喊加油,让癌细胞变得更加活跃,更具侵略性。癌细胞也会反过来,鼓励巨噬细胞释放更多的生长因子。它们互相配合,并肩作战,攻陷乳房之后,再寻找下一个战场,进入肺、肝脏,或大脑。

        最最重要的是,在生物学家看来,我们体内的巨噬細胞好像有自己的思想,能够自行作出决定。它们好比双面间谍,今天还是我们的卫士,明天就成了敌人的帮凶,而且,它们在做出叛变的决定时,并不听从任何指令,也不遵守任何规则,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易变的,无法预测。

        这一发现让埃伦赖希深感震动,并从根本上动摇了她的信念,让她认识到,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我们无力阻止死亡。

        因此,在《自然原因》里,埃伦赖希告诉读者:我们都会死去,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但这本书并不悲观,相反,书里充满了一种积极的态度。因为,当你知道你改变不了结果,你就没有理由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痛苦的检查和化验上,浪费在不必要的药物和保健品上。埃伦赖希的核心观念是,老年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质量。在她看来,每年一次的体检、化验、乳房X线照相、子宫颈抹片或结肠镜检查,对延长生命所起的作用,几乎被假阳性结果和过度诊断带来的伤害抵消了。

        她说,在报纸的讣闻版上,实际上存在着一道年龄的门槛,遇到70岁以上的死者,谈到死因时,往往不需要做太多的说明,“自然原因”是个非常充分的解释。在这样一个年纪去世,谁也不会把它看成悲剧。记住,活到70岁以上是一种成就,而不是失败。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不应该躺在ICU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和电线,失去自主能力的同时,连尊严也一道失去了。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有些医生到了晚年,特意跑去文身,在胸前刻上三个字母:DNR。它的意思是:拒绝心肺复苏。

        2018年,埃伦赖希因为其调查性的新闻作品,在阿姆斯特丹获得了荷兰国王威廉·亚历山大颁发的伊拉斯谟奖,从而与此前的哲学家哈伯马斯、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戏剧家哈韦尔、指挥家海廷克等人一起,成为了这一欧洲著名奖项的得主。

        芭芭拉·埃伦赖希所著《挣小钱》曾以《我在底层的生活:当专栏作家化身女服务生》之名在中国出版。《自然原因》也有中译本,名叫《与身体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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