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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9月14日 星期三

    德国的汉学之星

    ——魏汉茂侧记

    顾正祥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9月14日   07 版)

        本文作者顾正祥与魏汉茂(左)

        中国古籍于17世纪传入欧洲。18世纪中叶,诸子百家语录、诗经选篇、元代杂剧《赵氏孤儿》、长篇小说《好逑传》等被译成拉丁文和德文。从此连绵不绝,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西人的思想和文化。近年来,《红楼梦》《西游记》《金瓶梅》等古典名著全译本、新译本问世,东学西传呈方兴未艾之势。

        本文所要介绍的柏林国家图书馆馆员、资深汉学家、国际统一书号ISBN创始人、被誉为“当代世界最杰出文献学家”(顾彬语)的魏汉茂博士(Dr. Hartmut Walravens),就是欧美汉学界出类拔萃的一位。

        一册诗集启迪汉学心志两所高校夯实汉学根基

        魏汉茂,1944年9月9日生于德国黑森州莱茵河畔阿多夫(Adorf)一个工薪家庭。父亲是水厂钳工。二战刚结束,家中只有几件家具、一部格林童话和一本《圣经》。日子清贫,魏却甘之如饴:“我有个美好的童年,在科隆城郊的田园风光中长大,四周是树林和田野,常去野外溜达,痴痴地观望庄稼和牲口。还有一方农田可种菜,聊以自给自足。”

        贫困塑造了魏的灵魂和性格,教育和知识从小就是他的第一渴求。没玩具玩也没书读,就去图书馆借阅。中学毕业后上了科隆大学和波恩大学,最终走上献身中华文化的不归路。

        说起魏与汉学的缘分,可追索到他高考前读到的中国诗选《东方诗选》(Lyrik des Ostens)。主译是科隆大学东亚系的德博教授(Günther Debon,1921-2005),另一位是诗人兼汉学家艾希(Günter Eich,1907-1972)。“就因为这本小小的诗集,让我的大学专业是汉学而非物理。”魏回忆道。

        魏的博导是科隆大学的福华德(Walter Fuchs,1902-1979)。福先在沈阳、后在北京执教20多年,擅长中国清代史和满洲语言文学。福的跨国体验和美学情趣,深深地影响了及门弟子魏的学术之路。魏后来的学术人生显示,除了满文,还有欧华双边互动、欧华文化交流、18世纪文化史、书籍和印刷业研究等。魏的博士论文《中国人的德国论知,截止于1870年》(Die Deutsch⁃landkenntnisse der Chinesen,bis1870)就受到他导师一篇短文的启发。

        此间,魏还去波恩大学听课,打开了他学日语、蒙语、藏语和东土耳其语(维吾尔语)的视野。那时,蒙古学学者Walther Heissig(1913-2005) 和 Nikolaus Poppe(1897-1991)、土耳其学学者Annemarie von Gabain (1901-1993)和日本语言文学学者Herbert Zachert(1908-1979)等名师都在那儿执教。

        因为当年的东亚学在德国高校还不成气候,魏先去联邦军事大学图书馆谋得一职,任社会学、历史学和神学部主管。后去柏林国家图书馆·普鲁士文化世家(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Preußischer Kul⁃turbesitz),出任编目部负责人。从此,图书馆业成了魏的“主业”,而他在大学主修并酷爱的汉学反成了“副业”。

        学贯中西,硕果累累的汉学生涯——以魏的几部著述为中心    

        I

        魏的第一个项目是调查、整理和探讨劳费尔(Berthold Laufer,1874-1934)的生平和著作。劳堪称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汉学家和民俗学家,曾四去东北亚和中国考察,后受聘于纽约和芝加哥两大博物馆。劳精通藏文,撰写过藏文和满文的文学史,发表过论述以古代伊朗为纽带、东方植物移植西方和西方植物移植东方的出色论文(Sino-Irani⁃ca,1919),研究过中国瓷器史、中国早期航空史、绿松石史、玛瑙史和数百种其他物品的发展史。魏将他的小品文编成七卷出版(Laufer:Klei⁃nere Schriften. Teil 1-3 [in 5Bdn.],1976-1985;Sino-Tibetan Studies.2Bde. Delhi1987)。

        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魏亲赴芝加哥、纽约和华盛顿等地,查阅劳的生平著作史料和劳捐赠的中国图书。这批中国图书数量可观,作为古籍和珍本被保存了下来,成全了今日美国东亚图书馆独占鳌头的势头。劳还专注于迄今仍被冷落的领域——中国拓本的搜集,与人合作出版了这批珍稀拓本的目录(Catalogue of Chinese rubbings from Field Museum 富地博物馆藏拓本聚瑛。芝加哥,1981年),凡二千种。之后,为了应对学术图书馆晋升职称的业务考试,魏又撰写了《满洲文学书目的书目》作答卷,1973年完稿,1976年发表。

        因无前人资料可供借鉴,魏先得查找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相关图书,再列出清单,编成目录,撰文论述,为同行学者提供方便。从那以后,满洲文学的研究有了起色,故又出了两部论文集。其中,《满洲的佛教文学》(Buddhist Literature of the Manchus,印度新德里,1981年)格外引起重视,因为那是个完全陌生的论题。

        II

        魏的另一部巨著,起源于斯图加特符腾堡州立图书馆。它邀汉学家、版本学家魏考证该馆中国古籍中的断简残编。魏初步断定为明代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两残本,因缺封面封底等信息,求教于夏威夷大学华裔学者马幼垣(Ma Yau-woon)。马专事中国古典通俗小说的研究,曾遍访北平、东京、巴黎、伦敦、剑桥、梵蒂冈、哥本哈根等地,咨询了欧洲两百多家公众图书馆,大体摸清《三国演义》、特别是《水浒传》早期版本流传世界各地的情况。

        魏、马精诚合作,经综合比对,最终确认残本之一为明人余象斗所刊《三国演义》的两卷原始珍本(卷九、卷十),正好填补了剑桥残本(卷七、卷八)和牛津残本(卷十一、卷十二)之间的空隙(参见马幼垣:《影印两种明代小说珍本序》,刊于:《水浒论衡》,台北市:联经,1992年)。其实,《三国演义》的牛津残本早在1635年5月22日就已入馆,罗马巴黎等地也另有发现。唯独斯图加特残本,在魏、马合作之前,未见任何记载。残本之二为《水浒传》的原始珍本,跟《三国演义》的印行年代相近。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夸偏居一隅的德国符腾堡州图书馆,保存了我中华民族的稀世珍宝;二夸魏、马两位贵人“一箭双雕”,颠覆了几百年来对这两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早期西传的认知。

        魏、马合作影响深远。由魏氏任主编、由马氏作序的两残本之影印本于当年问世(汉堡,1982年)。此后,马又在台港两地出版了后续专著三部(《水浒论衡》,台北市:联经,1992年;《水浒二论》,台北市:联经,2005年;《插增本简本水浒传存文辑校》,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2004年出版),丰富了中德汉学和国际汉学的宝库。

        III

        魏的下一部大著是沃芬比特市(Wolfenbüttel)奥古斯特伯爵图书馆(Herzog August Bibliothek)中国图书展的插图本目录China illustrata. Das europäische Chinaverständnis im Spiegel des 16.Bis18.Jahrhunderts (Weinheim:ActaHumaniora,VCH1987)。这家图书馆以16、17、18世纪的古籍特藏享誉国际,发放奖学金资助研究其馆藏资源的各国学者。这还得归功于不伦瑞克和沃芬比特(Braunschweig / Wolfenbüttel)伯爵、著名藏书家小奥古斯特(August der Jüngere,1579-1666)。莱布尼茨、莱辛等明哲当过他的图书馆员。

        起初,魏与客访哥廷根大学的

        美国年轻教授David E. Mungello合作举办馆藏中国图书展。Mung⁃ello君在奖学金期满后回了美国,剩下的事由魏一人担当。这时,另有消息说展览会要提前一年举办,以便赶上中国外交部长来该市访问、并为展览会揭幕的日子。这样,离开幕式就剩半年时间。开幕前三个月,还要出一本图文并茂的展品书目。馆长拉 贝 (Paul Raabe,1927-2013)勉为其难地说:实在不行的话,没有目录也只好开幕,问大家可有锦囊妙计? 魏建议,若图书馆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供他使用,他可加班加点。运作果然灵验,开幕式如期举行,展览会目录及时面世。白璧微瑕,仅有一名读者发现有两幅图错位。该目录因是补缺,一年内销售一空,尤为旧书商和藏书家所青睐。

        IV

        魏的另一研究重点是德国诗人兼汉学家洪涛生(Vincenz Hundhausen,1878-1955)。洪原系莱茵州人,律师兼文学天才。1924年受德国法院派遣,赴北平料理一份德人在华的遗产事宜。原定料理完就回国,不料爱上了我华夏古国和炎黄子孙而留了下来,成了1924年至1954年间北平坊间的大名人,并任教于北京大学,从事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古诗和元曲的译介。

        译诗前,洪先让学生或友人为中文诗句对号入座似的找出相对应的德文单词,再由自己连贯成规范化的德语并予润色。洪还在莱比锡和北平成立“北京出版社”(Pekinger Verlag - Peking/Leipzig),创办洪氏剧团,命名为“北平舞台演出”(Pekinger Bühnenspiele),用德语上演他们编译的中国戏剧,甚至搬上欧洲舞台被刮目相看,以至于扬名苏黎世、维也纳和柏林。唯在柏林的那次演出不无遗憾,连为导演的洪也没到场。他因反纳粹意识而被希特勒德国禁止入境。

        洪把自己的寓所安排在北平古老城墙外西南角某小湖畔的一座半岛上,环境幽雅,名之为“北平杨树岛”(Pekinger Pappelinsel)。日军占领北平后大学撤离大半,大学印刷所人去楼空。洪曾在那里印过东西,这下接手自主运行,印刷本人和他人的作品,还出版八开本文学月刊《帆船》(Die Dschunke)。该刊由Erich Wilberg(1895-1948)主编,洪当参谋,则得益于他的图书馆。1940年至1945年间共出了63期。

        二战期间,洪跟祖国的联系几乎中断。二战结束后,大多数德人被逐出中国,洪却一直待到1954年才“少小离家老大回”,拖着病体回到了阔别30年的故土,不久撒手人寰。

        一位德国诗人和出版商能扎根北平,事业红火,无疑是中德汉学交往史上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事例,也让魏产生了系统整理、编辑出版其文稿的念头。魏详细查阅洪的生平事迹和著作资料,考察和整理洪周边的人和事,考证洪当年住的“杨树岛”,编辑洪的书信及尚未发表或常被忽视的文稿,最终出版了四卷本《洪涛生研究文集》(Harrassowitz出版社,1999年至2001年陆续出版)。魏并找到了洪的友人August Macke笔下的洪氏肖像(水墨画,粗稿),还拜谒了洪在家乡Grevenbroich的陵墓,却未摸清洪离华时万册藏书的下落,据说是在北大。魏到洪的德国老家咨询,30年前访华时又在北大打听过,均无结果,迄未释怀。

        V

        魏的另一部皇皇巨著是《书籍业与印刷业在中华帝国,兼及中亚、朝鲜和日本——一部带44幅插图的注疏书目》(Buchund Druckwesen im kaiserlichen China sowie in Zentralasien,Korea und Japan. Eine annotierte Bibliographie mit44Abbildungen),时编时续、历时三十年而成(精装847页,斯图加特Anton Hiersemann出版社2007年出版)。

        书籍业与印刷业是人类文明的载体。第一批中国图书于16世纪传入西班牙。19世纪初,苏格兰人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在伦敦、德人Karl Friedrich Neumann(1793-1870)在柏林和慕尼黑创办中文书院,藏书量各以万计。马氏还在政局诡谲、交通困难的情况下,于1824年运书至英吉利,如今收藏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闻名于世的《马礼逊藏书书目》(伦敦)、《梵蒂冈图书馆馆藏早期传教士中文文献目录》(罗马)和《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国善本书目》(华盛顿)等,更是数百年来汉籍西传的历史见证。

        魏著书目涵括世界五国和地区书籍业与印刷业领域的文献资料:中国部分居压倒多数,占全书的1/2强(页5-443)。另分中亚、朝鲜、日本、东南亚和南亚四个板块。为了确保资料的原创性和完整性,魏远赴伦敦、巴黎、华盛顿、芝加哥、普林斯顿、加利福尼亚等地,实地考察大型图书馆和当地图书市场(新旧书店)。

        该书集调查、整理、编写、编者提示和评估于一体,含拉、意、西、德、英、法、俄、捷、匈、波、瑞典、日、朝和中文等语种,内容博大精深,烛照出编者的世界眼光和学术底蕴,在同类书目和众多魏编书目中脱颖而出。每条书讯,都经编者亲眼过目(德语曰Autopsie),每个条目都是第一手资料。

        魏氏综述:算是补白

        魏著之丰不胜枚举,尤以学术史、汉学史梳理为上。被魏挖掘和推崇的历史人物还有:19世纪上半叶德国汉学的拓荒者绍特(Wilhelm Schott,1802-1889)和克 拉普洛特 (Julius Klaproth,1783-1835)、20世纪初全面译介了古代中国哲学和诗的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首译了陶渊明诗集的德国女汉学家Anna Bernhardi (1868-1944)和全译萧统《文选》和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诗集的大翻译家察赫(Erwin von Zach,1872-1942)等。既介绍生平和著作,又介绍日记和书信。不但介绍德国汉学家,还介绍英、法、美等国的汉学巨擘,如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 (1788-1832)等。

        魏的治学毅力和治学方法也值得提倡。魏厚积薄发,有些素材的积累旷日持久。如有一部艺术史,起初只有七页纸,经20多年积累,变成一本厚达300页的论著(Friedrich Perzynski [1877-1965].Kunsthistoriker,Ostasienreisender,Schriftststeller:Leben und Werk. Melle:Edition Wagener2005.318S.)。从1969年《科隆大学年鉴》上的处女作,到2022年的数以千计、几千计;从最初五年里一年一文,到20年后的1988年那一年出书48种,再到今日里足足占了他书斋一堵墙的个人著作,魏成了欧美汉学界的巨匠。

        魏学贯中西,汉学为先,讲述汉籍如数家珍,引经据典倒背如流。如将魏著连缀起来,就是一部完整的欧美汉学史和中国海外汉学史。欧美汉学界群星灿烂,魏是群星中的一颗,不仅自己发光发热,还照亮欧美汉学史上一颗颗蒙尘的星光。

        汉学是魏生命的全部。据透露,魏买过一张全德通用的火车年票,可天南地北地游山玩水;唯因忘情学术,十年里竟没用上一次。

        魏之才德,再高的评价也不为过。日常生活中的魏却是个谦谦君子。笔者20多年来与他电话联系和邮件往来,从未听过他夸夸其谈或自吹自擂。且听他对自己半世纪汉学生涯的诠释:“我心目中的汉学,仅是我热衷的业余活动。它带给我的是满足感和成就感。我是个在编的行政干部,故视汉学研究为业余,就像有人喜欢划船、爬山、下棋或阅读侦探小说一样。区别仅在于,我的大多数学术成果能为他人服务。”真可谓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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