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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9月14日 星期三

    中国,从“高考”走过

    章启群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9月14日   08 版)

        考生晚上的住宿安排在学校的一座礼堂,三分之一处用一些医院的白布床单隔开,进门男左女右分开睡,水泥地面什么也没有,学校门口就有人做生意,一毛钱一小捆稻草,拿来铺在身下当褥子,刘宝杨铺好稻草,躺下试一试,少了一个枕头,又起身到外面,踅摸到一块半截砖头,拿回来用一件衣服包裹了,当做枕头,试一试,觉得有一些硌脖子,但总比没有的好。于是,赶紧躺下来休息……熄灯之后,情况反而更不妙了,挨着刘宝杨左边睡的一个人开始背化学元素周期表,右边的背政治历史,整个大厅到处是“嘤嘤嗡嗡”的声音,间或还传来一声压低了的放屁声,如此这般的,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刘宝杨才得以迷糊了一会。不远处传来高音喇叭播放的乐曲,大厅里就像听到一声号令,所有人“腾”的一声,很整齐地从地铺上翻身起来,一片嘈杂的人声立即充满了空间,刘宝杨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看旁边的那位,果然,他似乎也是心有灵犀,问道,心跳得很厉害,你呢? 刘宝杨也点点头。

        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又都分秒必争,各自找一个安静一些的角落,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再读一点、再看一遍。提前一个小时,操场上已经有工作人员招呼大家排队,刘宝杨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周边的围墙下站立了一圈荷枪实弹的军人,教学楼的屋顶上也站立了几个……横幅凌空挂着,红底白字:提高警惕团结一致打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仗!(引自汪骢小说《望海楼》第245-246页)

        五十岁以下的读者看了上面的文字,一定会非常诧异。但参加过1977年冬那次“高考”的人,一定会勾起44年前刻骨铭心的切身体验,切换到当年与此大同小异永生难忘的场景。那年我被安徽省白湖农场用一辆大卡车,与全场参考人员一起送到庐江县一个招待所。好在考生全是男性,都是农场干部和工人,晚上也是打地铺睡在一个大屋子里。一个晚上也是埋头复习,相互之间偶尔提些问题。考场是庐江县城关小学,教室非常简陋,窗户很小,光线暗淡。第一场考数学,很多考生被难住了,有人十来分钟就提前交卷。考场内能清晰听到他们在窗外失望的抱怨。安徽省那年的数学试卷文理科一样,理科只增加一道20分的附加题。我报考文科,在交卷铃响前做了95分的题目,没做的那道5分的对数题其实也会做,但时间来不及。尽管如此,那时我们参加“高考”,心里完全没底,忐忑不自信。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县以上的“统考”,不知道自己水平的位置。而且我上的区镇中学,很多课没有专职老师,或者由“民办教师”上课,对于城里中学生翘首企望而感到不及。

        今年是恢复“高考”后77、78两届学生毕业40周年。从去年年底开始相关的文字不断出现在各种媒体,微信上更是不胜其多。“高考”是当下中国普遍话题:中老年关注的是下一代,青少年关注的是自己的命运。即使是打算出国上大学,也是关于“高考”的对策。因此,“高考”的话题沉重而敏感,也算是个永恒的中国话题。女儿在“高考”前有一天说,中国人不参加“高考”,那不等于白过了! 那一脸初生牛犊神情,当时令我为之一振。细想一下,这句豪言是具有一定真理性的。

        关于当年“高考”,《望海楼》是我迄今所见文学作品中最真切、最实在的文字。小说其他部分,例如插队知青的田间岁月,大学校园的课堂、宿舍时光等等,如同我们当年生活的录像回放。尤其是描述“青椒”(高校青年教师)的艰辛和挣扎,生动、细腻、真实,撕开了我们过去流血的疮疤,特别切近我所经历的日子。来自小说的这种写实力量,除了作家的思想和语言素养之外,还与作者的经历相关。作者是我本科同班同学,毕业后供职商业部,后转调中央电视台作编导。虽然此前他曾发表过若干中、短篇小说,但后来至少封笔二十多年,在专题片的职场打拼。他的身份不是专业作家那种置身于职场之外的社会生活观察者,而是与社会职场中芸芸众生一样身处其中,因此感知和体验生活的力度、深度与专职作家不一样。正由于此,《望海楼》明显与一般小说具有不同的风格,呈现出社会生活的一种原生态和质感。而这正是哲学现象学所强调的原初体验。这种体验中能够发生和发现某种人生真谛,是作家职业想象力所很难达到的。

        由“高考”的恢复,人们自然想到“高考之后”这几十年的社会和生活。正如当年鲁迅提出“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一样,中国社会在恢复“高考”之后,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变化? 这当然是个宏大的话题。盘点中国恢复“高考”以来的成败得失及其意义,至少是一套大书的使命和任务。我此刻写下这个题目也是因缘际会,一是踏上毕业40年的人生节奏点,二是读了《望海楼》,感慨系之,不吐不快。当然,这篇小文最多只是一孔之见,言其万一。

        《望海楼》展现的是“文革”以来的中国社会生活,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历程。其中关于“高考”以及“高考之后”的社会生活描述,与我们的思考和追问的思路基本符合。小说以三个人的命运为主线,其中刘宝杨、冯爱玲是参加第一届高考进入大学,然后融入改革大潮的幸运儿。另一个人物许仲杰,中小学一直品学兼优。如果不是在“文革”后期因为追求真爱而坐牢,他也一定是恢复“高考”后大学生群体的一员。不过,他从知青跌落社会底层,后来又从草莽中杀出血路,成为光环绕身的企业家。这三人的命运可以说是这几十年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因此,沿着《望海楼》的情节展开和终局,可以看到关于“高考”问题追问的一种回答,而且也会产生新的追问和思考。

        1977、1978、1979年参加“高考”后进入大学的大学生,现在被称为“新三届”。这批人的生活经历和年龄差异很大,我们班上就有一对原来在中学的师生。从踏入大学校门的那天起,几乎人人都有把损失的青春夺回来的心结。虽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的事例,但发奋苦学、充满理想是普遍的。(我也曾在路灯下写过小说。当年所有报考志愿都是中文系,就是要当作家,后来发现不是这块料。)这种学习的精神和风气,在1990年代以后的大学生中,从整体上消失了。小说中也写到了1980年代初《中国青年》杂志发起的关于人生意义的大讨论。民族未来和国家关怀,几乎是燃烧在所有同学心中的一把火炬。大家的基本价值观相近,赞同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特殊境况,有个人追求选择的自由。但一个有志向的青年知识分子,应该把实现个人理想与民族振兴大业统一起来。因此,尊重个人自由选择,更提倡为民族国家贡献。毕业晚会上,我们年级100人同声高唱《毕业歌》,期许“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慷慨报国的救世情怀恍如昨日。

        有人说,青春的岁月是条河,可是流着流着就浑浊了。“新三届”毕业进入社会,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各行各业和复杂的社会关系。琐碎的日常事务和繁杂的人际应酬,日渐消磨了昔日的壮志豪情。《望海楼》除了细节描写,还列出了部分“新三届”岁月之河的阶段里程表:1.赶紧结婚;2.赶紧申请住房;3.赶紧解决组织问题;4.赶紧买电器大件(电视节、洗衣机、冰箱);5.赶紧离婚、再婚;6.调动工作结束,谋生到老死;7.为了升官察言观色,谙熟职场潜规则;8.拿到订制的官制;9.人情淡漠,混日子;10.一些人不安分,权钱交易。沉沦在这条河里的人,其翻腾结果可想而知。小说中的刘宝杨,中学时期就有混世理念。大学毕业后曾想洗心革面献身学术,留校成为比较清新单纯的“青椒”。但现实窘迫和钱色诱惑,又把他“怼”回到混世理念的老路上。在到拿到博士学位之后,他进入国家部委机关,顺利成为司局级官员并迅速堕落,锒铛入狱。疯狂的巅峰即是人生的悬崖。

        与刘宝杨不同,具有贵族气质的冯爱玲,是“文革”后最早一批去美国和西方留洋的学生。她与丈夫在美国都拿到博士学位,找到工作,获得绿卡。这一切令人无限羡慕。但是,十几年后却与丈夫离婚,回到国内,试图有所作为。然而现实令她大失所望,最后遁入空门。这种结局,自然让人联想到《红楼梦》的境界。而中学时最具理想主义浪漫情怀且洁身自好的许仲杰,虽然崛起于草莽之间,终了却人财两空。不仅企业破产,他对于一生知己刘宝杨背后下狠手,也是人格和伦理底线的破产。在最后面对刘宝杨的求助时:

        许仲杰听他一直在说,那一刻突然醒悟到一个道理,从前我们摔跤,是差在不懂得人情世故上,而现在摔跤,又是差在太懂得人情世故上。(第430页)

        这是一种可怕的魔咒。细想一下,三个人的结局有某种殊途同归的意味。小说中由此线索展示的相关情节,与真实事件相互交织,不仅让读者感觉奇幻,不甚唏嘘,而且脊背发凉。

        恢复“高考”四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可谓天翻地覆,取得了巨大的历史进步。《望海楼》从一个角度展示了这段历史的图卷,也提出了一些非常沉重的问题。小说名“望海楼”,是个虚设,其实是作者的视角。作者在流畅老道的叙事背后,表达了他的某种失望、忧虑甚至幻灭感。我作为同龄人,对于这些思考也在内心发生了强烈的共振。经过“高考”踏进大学校门的这批少年才俊,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进入社会,有些人人生的道路为什么会是这样? 或许进一步追问:“高考”对于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究竟有何意义?

        几十年来的中国改革开放,实质上是近代以来追求中华民族复兴的接力赛。这个接力赛的起跑点,曾经有三个阶段。起初是器物阶段即“洋务运动”,打造坚船利炮,但在甲午海战中灰飞烟灭。于是有识者着手政治体制建设,进行“戊戌变法”,但“百日维新”也很短命。最后,觉悟的人们鼓吹“新文化”,创建现代教育体系,肇启了中国历史发展的新纪元。可见,社会正如一棵大树,物质生产方式是枝叶,政治法律等体制是主干,而教育和思想建设则是根本。本末倒置的大树只能生长在空中。据统计,自近代大学出现以后,人类社会,特别是发达国家,各界的人才几乎都来自大学。国家民族要想实现复兴的梦想,必须从最要紧最根本处入手,教育是必经的隘口。中国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在器物层面实现了飞跃。而人们所热议的各种体制问题,正是在制度层面推进深层改革的思考。改革的目标,不只是解燃眉之急,关键是要解决根本。最根本的还是思想启蒙以及彻底的教育改革。1977年冬恢复“高考”,是中国教育的关键一步,也是改革开放的重要节点。从1978年开始的中国教育,是共和国成立后教育秩序最正规的时代。“新三届”在系统的科学教育体系基础上,受到了至少四年严格的学术训练,奠定了各门学科的知识基础和基本技能,培养出较高的思考能力和理论素养,而且开阔了眼界,具有一定的国际学术视野。因此,各门科学可以与世界接轨,从而能够出现应对各类国际性挑战的人才。从四十多年来的中国发展可见,正是通过“高考”选拔的人才,今日成为国家各界的栋梁。其中不仅诞生了以当今世界顶级数学家张益唐为代表的科学家群体,也包括从中央到地方各级行政干部。至于商界、学界甚至军界,更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中国社会的各种进步表明,恢复“高考”正是新时期腾飞的伟大奠基。

        学术和科学发展的根本源自教育,而思想则孕育于学术。社会启蒙正是依赖思想的明灯。孔子兼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教育家于一身。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当下中国正在朝“中国梦”的新征程奋进。但是,种种社会异常,让有识者担忧焦虑。各种不同的观点在网络上激烈冲撞,早已突破君子交恶手下留情的“敦厚”古训,声讨对骂的言语不断突破汉语用法惯例。社会的深度思想撕裂,已经从一般的社会群体,例如同事、同学、朋友圈蔓延到家族、家庭。对于这种纷乱的社会怪相,我们这一代人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一切正表明,百年中国启蒙的历程远没有达标,思想者任重而道远。

        社会走向更加文明、进步,这是历史的铁律。中国社会这些问题在于思想启蒙的残缺。而根本之根本,仍然是教育的问题。一条河的源头和上游的问题不解决,下游的问题层出不穷,不会根治。社会生活上游的上游,就是教育。连晚清的张之洞也看到了这条必由之路:“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本在学。”(《劝学篇》)尽管当前中国教育问题如山,“高考”也存在许多弊端,需要进一步完善,但是我坚信,“高考”作为中国教育跨出的历史关键一步,毫无疑问是中国未来的坚实起点。

        下笔千言,然而意犹未尽。在思考之余,又想起从前。火热的1980年代,经常听到喇叭里的张明敏款款深情:

        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

        此刻,我也想写支歌:中国,从“高考”走过,黄河九曲昆仑巍峨。苦难和光明,热血和曙色,在前头汇合……

        (2022年8月27日清晨,朝霞满天山川明丽,28日改订,秋山如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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