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思
在被构想之初,无数个并存的“可能世界”曾作为中空的道具,于完美的“唯一世界”外部周旋,但种种误差投射、累积于这一区别,使原本开阔的可能幻变为若干虽已脱手而去,但仍由回忆所系的世界。每一个这样的世界都由它自己的惯性黏合,也由惯性牵引,在黑暗的时间中前进。这正是《尘埃博物馆》献词页描绘的画面:“一架准备迫降的飞机/盘旋着,盘旋着/在着陆前它需要耗尽仅剩的燃油。”重复的两次盘旋位于诗节的中央,也位于纸页中央。读者一翻开扉页,就会注意到飞机的姿势:它在半空中陷入一种悲哀的消耗。
受回忆牵绊,但将去往回忆的运动由被动化为主动,这本诗集就以这样的转身突入记忆的世界。这一设计在上世纪末的叙事浪潮与中文现代诗更早前的路线之间取得平衡:回忆中有私人的日常,回忆这一动作则使其沾染优美的光晕。《尘埃博物馆》于诗人二十年前的诗集《低空》结束之处开始:《低空》以一场葬礼结尾,而这位逝者的身影也出现在《尘埃博物馆》的开篇,他“丢开生锈的洒水壶/大喊着什么”(《去老城》),在两本诗集间划出一道界限,而由于死亡不可破解,喊声的具体内容也被空白所代替。不过,死亡的绝对神秘将上一本诗集中的抒情主体由内视倾向推离,投入他人的历史与所见中。在闭锁的死亡之侧,个人的记忆与他人的往事被融为一体,所合成的“过去”从此不再受疾病或死亡所惑。在《去老城》的开头,主人公搭乘公共汽车进入过去的窄街,在各式片段中逡巡;在接近结尾处,他的外貌特征显露出来——“一个成天在街上闲逛的男孩”,可以想见,他正是在这一次旅程中变得越来越幼小的。记忆使他回到那个最初的、无能为力的位置,但进入这段回忆的主动性使这段回程在诗题中成为“去”:
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后方假装还有一趟车驶来。
太阳升起来,照着脚下
不断消失又延伸的沥青路。
每个人的脸都因为死亡而闪闪发亮。
在此,出现在末尾的死勾连起幻想与真实:在死亡于诗和真实中发生之前,以上记忆曾是“我”的生命;在死亡发生之后,这段记忆也成为他人的生命。为了使逝者的面貌长存,生者不得不跨越那不可把握的界限,不断主动屈从于回忆。一些表象在闪回中游荡,它们背后绽开时间的维度,所释放出的引力赋予在老城中的前进以实感。诗作为记忆的产物之一,将人维系于过去;城市于变动中维持某种不变,同样将人维系于过去。与书同题的《尘埃博物馆》排在诗集中第四位,“尘埃”意味着时间的累积,而扩散在博物馆这一空间中,则成为扬尘,即反射光线的粒子,因闯入者而动。这首诗紧接在两篇人物肖像之后,它的开头令我们想起初次遭遇伏盖公寓的情景:
这些错金的宝塔
打伞的僧尼,嬉闹游春的
男女,仍在寻找复活的
魔法力量:这里只有过去
像做工精致的松糕
带着运河发了酵的甜酒味
即使满口烂牙也能随意品啜。
而它从参观者的惊叹里
搜集苦涩,用众多
挥毫的手,众多被錾子
或朱砂弄瞎的工匠
———他们曾在这里生活
受苦,用寂寞搭起
一座幻灭的蜃楼。它的历史
漫长如窄巷深处的回声
它的河流平静舒缓
却只能弄湿征服者的马蹄。
《尘埃博物馆》以一座新城结束两种世界的争执,与此相似,在第二辑中的《呕吐袋之歌》中,在结尾处同样迸发出一种新型的力量,以中止“乏味的小雨”:
唯有死者可以安慰在空旷的剧场出演主角
使生命温暖。火车重新启动带着铿铿的鼓点和记忆燃烧的硫磺味,跟电吉他竞速。
六行之中的事物陆续被赋予生成性能量,由死者带来的安慰到火车的重新启动,翻转它们性质的动力来自萦绕于第一辑中的记忆,它在此被比喻为煤炭:释放出硫的燃料;同时,破灭、恐惧、疾病的力量也被局限在这有害的硫磺气味中。依据燃烧的原理,这硫磺气息正是记忆被焚烧后的化身。在这里呈现出的是记忆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记忆在裂变中释放出能量,再次驱动列车前进;另一方面,记忆曾是主体在第一辑中屡屡追寻、深入的对象,是博物馆中的尘埃、照相簿中的幽灵、事物周围晦暗不明的光晕,此时却化为有害的烟云、火车拖行的轨迹,被疾行的火车抛在背后。火车的动力来源于轮轴的往复运动,而一再反复,也是在继续追寻,电吉他的声音因此在第六行加入。回到献辞页那架准备迫降的飞机(虽然回忆的不可能性被一再提及,但对读者而言,“读”始终在走向可回忆的一边,而非停留在不可回忆的一边),它是否与火车同样以回忆为燃料? 那么,尘埃博物馆也是一座收容动能的博物馆,它以尘雾将动能悬停在将被使用之前,因为去消耗它们是危险的。它仅允许它们被看,被阅读,“一闪而过的美/短暂,耀眼如闪电”(《观看一部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