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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8月17日 星期三

    时代的歌者郭小川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8月17日   07 版)

        ■姜洪

        辛丑立秋前夕,忽然有一次匆匆的鄂西北之行。在秦巴山间十堰的旧书摊,见到一本《郭小川诗集》的续集,我将之买了下来。这半是缅怀,半是有所思。

        “我站在北京的街头上,向星空瞭望。”站在十堰街头,我翻阅到这样的诗句:“望星空,我不免感到惆怅。”“我爱人间,我在人间生长,但比起你来,人间还远不辉煌。”这首《望星空》的风格,有点郭小川,又有点非郭小川。诗中间或流露的情绪,略带异质感,在那个时代未必能得到安放。“在人生的行程中,又有多少个夜晚,见星空如此安详!”诗人呼唤:“让满天星斗,全成为人类的家乡。”应当承认,不是每首诗都打动了我,但我喜欢这首,喜欢1959年某个秋夜的这次诗意的眺望。

        就我个人的知识接受史而言,分为“1976前”和“1976后”。知道郭小川,是“1976后”。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两个时代的转换交替处。我至今怀念那一段文学时光。

        历史发生重大转折。许多人包括诗人重新“归来”,新异而陌生。就是在这时,我读到郭小川的诗:《团泊洼的秋天》《秋歌》,还有《辉县好地方》《拍石头》……它们都深沉。几个月后,我下放到本县偏远山区随阳,一山之隔就是咸宁花纹:郭小川曾为之写下多首诗的地方。之后还读到他的长篇叙事诗《将军三部曲》。他1961—1962年南、北方之行写出的一众名诗,“厦门风姿”“青纱帐,甘蔗林”“甘蔗林,青纱帐”……南方风姿,北方风物,优美地次第呈现于中国诗歌。

        并非题外话:那时我也喜欢贺敬之。新时期开始前,已读到重版的《放歌集》。其中收入了他五六十年代的重要作品。以后,他又写出了《中国的十月》《八一之歌》等分量极重的长篇政治抒情诗。郭小川,贺敬之……说他们是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重要“在场者”,大约并不为过。

        对这位景仰已久的时代歌者有了更多了解,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与郭小川夫人杜惠先生有了书信往还后。起初是因为《郭小川家书集》。闻听《家书集》的出版,我向杜惠先生求购。她寄赠了该书,退回书款。又言及正在编辑的另一本家书。

        杜惠先生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时间是1990年暮春的4月8日,写在一张64开笔记本内芯纸页上。她告诉我:正在编辑“郭小川、杜惠书信集”“其内容比已出的家书集,自然大大丰富,可说是绚丽多彩的”。书将由一家教育出版社次年春夏出版。5月18日,她又寄来一张明信片,写道:“我现在一直忙于抄信件,但何时能出尚不可知。以后再告。”一个来月后,6月25日的信中,她告诉我,“书信集”今年可能出不了,由于其他原因,已决定不给该出版社出了。将来请哪里出,等全部誊清后再说。“明年是小川师逝世15周年,明年出版是好的。何时有确信,我一定及时写信告诉你。”信是写在《光明日报》300格稿纸上。

        《郭小川家书》,我当即读了。其中有一封提到赤壁之行。“今天,全连大多数人都去游‘赤壁’(因为诸葛亮是法家,使大家对这个历史名胜增加了兴趣),我也想去,但没有去,因为要爬山,我走不动。”这封信写于咸宁向阳湖,时在初冬,1974年11月7日。

        经由《家书集》,我进入诗人的向阳湖日常。这构成他最后几年写作语境的一部分。分别写于1974年5月、6月、12月及1975年1月的家书,对此时有缕述。“这里时冷时热,一下雨就得穿棉衣,一晴天,只能穿短袖衬衫……”“天气热了,……还记得武汉的气候吧,这里跟武汉一样。热得使人出不来气……”“这里天冷起来了,屋内在零度左右,这是南方的特点,屋内没有火。”病痛缠身,体力大大下降,“连附近的小山包都上不去,一走路就喘。……”

        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京行,我遇到老诗人牛汉。之前早已读到他的《温泉》《悼念一棵倒下的枫树》等诗,知道他当年也在咸宁。但那次并不知道,向阳湖干校进入尾声时,他和郭小川都滞留在此。郭小川曾在咸宁铁路桥下及拔麦子时与之主动接触。他后来著文,回忆1974年秋冬郭小川在湖北的最后情形:

        当时剩下的人不多了,有菜班、炊事班,还有一些不干事的。他(郭小川)住在山头的阅览室里,跟一个上海作家叫芦苇的住在一起。我住在下头,山洼里。我们在一个菜班劳动,每天上午劳动两小时,下午学习。我们俩在屋前空地开了一块平地,种苦瓜,他说他喜欢吃这个东西。苦瓜长的很快,我俩一起搭了架子。一次暴风雨,苦瓜架倒了,我冒雨去扶,一看,他也来了,我们光着膀子淋着雨又搭起来了,弄得一身的泥。秋天,苦瓜结得多得不得了。

        牛汉记得,咸宁干校的告别宴会,有校部的人还有各大队干部一起聚餐。干校粮食多,猪多鱼便宜,会餐很丰盛。不让郭小川参加,给他另找个犄角旮旯,让他一个人在厨房坐在马扎上吃。

        和杜惠先生的通信,断断续续持续了多年。她在信中间及琐事。如1990年5月18日,她寄来一张明信片。大约我之前在信中提到咸宁,她说,“咸宁,我没去过,所以不熟。我当时在光明日报社五七干校(河北邢台),也不自由。”又说,“你的工作虽地处鄂东南,交通也还称便,尤其你的工作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很有意义,很丰富和充实的! 看来你学习很努力,很有朝气!”1994年秋,她寄来一份《光明日报》1995年征订函。在打印的征订函末尾,她写上一句:“希望你市多有几位订光明!”又加写道:“你曾给我的信写得很好,我一直记着你! 祝好!”《光明日报》《文汇报》,我素所耽读,但那时我已到武汉求学。当年12月30日,杜惠先生的明信片寄到我们西六舍111寝室。里面说,“非常对不起你,你的信压在报纸堆里,今天才找出来! 请原谅!”“建议你向安徽文艺出版社去买《新诗大千》,这书很有价值(合肥)。”明信片上,印有中国民间艺术· 金山农民画,《荡舟迎春》。1998年3月4日信谈到,承德(郭小川)研究会不吸收外地会员。他们现在掌握的资料都是过去报刊上发表的。今秋可能才召开会议。

        杜惠先生写给我的信,应该还有几封。有一封,1996年的小文《星空下的事情——我这一代人眼里的郭小川》曾片断引用。还有一封,杜惠先生谈及拟将该文收入郭小川纪念集,并附来合同书。最重要的,还是1997年10月27日的这封。

        我当时打算搜集郭小川研究资料,先生在信的开头写道:“我想你先做这样一件集资性的工作,还是有益的。”

        今天回想起来,这是一位与湖北有着渊源的诗人。50年代初,郭小川曾经在位于武汉的中共中央中南局工作数年,家书集中,有不少落款“武昌东湖”的家书。他曾任中南局宣传部宣传处长兼文艺处长,写的《许昌宣传工作》,受到最高领导人好评。他还与人合作,以“马铁丁”笔名,在《长江日报》开辟专栏,杂谈思想。“思想杂谈”后结集成十辑,发行数十万册,影响不可谓小。1953年,他调中宣部,后又到中国作协。50年代末,他一度想重返湖北。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在京召开之际,他与赴会的湖北省委主要领导有了接触,有意赴鄂任省委秘书长或地委书记。70年代第一年一开始,郭小川回到湖北。这回是在武汉以南数十公里一个陌生的湖泊边,咸宁向阳湖。只以地域接近性而言,这样一位诗人也应当受到关注,他在中南——确切说湖北、武汉的这段经历,应当说,还有挖掘的空间。

        何况,还远不止于此。

        《望星空》写道,“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郭小川的诗歌,借用蔡翔的话就是,革命、中国及其文学表述,是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一部分,是那个时代文学大潮中也许并不“微小又微小的波浪”。——虽然他间或也有“成长的烦恼”。他让我们重思那个时代、那个文学传统,以及思考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今天看得更清楚,就总体而言,文学一定与时代有关联。时代会有形无形地作用于文学,而文学也会有形无形作用于时代。怎样处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这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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