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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8月10日 星期三

    天下风情

    凸凹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8月10日   03 版)

        读卡内蒂的“自传三部曲”,让我不忍释卷,以至于通宵达旦。实际上,年过半百之后,已没有让我“兴奋”的读物了,因为经年不断的阅读,不免有了餍足的麻木,一如周作人的感觉,尽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但天底下实在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书自然也是如此。

        之所以还能“兴奋”地读卡内蒂,是因为他的叙述,能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让旧时的京西生活随之频频浮现,并不断地与之“互文”,陶醉在“共鸣”之中。卡内蒂虽然出生在保加利亚,并在维也纳、苏黎世和巴黎的近郊、德国的小镇不停地游走,但他的生活样式、生命感受,与我这个京西土著却没什么太大的差异,其中大量的习俗和风情,多多相似,令人会心之处也比比皆是,疑似“我”的自为的生活。

        保加利亚乡下的店铺里,除了生活日用品之外,“还有小刀、剪刀、短把镰刀、长柄镰刀和磨刀石。从农村前来购买东西的农夫们久久地在商品面前,用手指来检验刀刃的锋利程度。”这不禁令人莞尔,因为京西故乡的人们,也是靠手指在刀刃上的滑动来检验锋利的。我的四祖父是个木匠,斧子、锛子、刨子等带刃的工具,一旦钝了,他都是在磨刀石上边磨边用指头试快慢。“快慢”就是“利钝”,是京西状锋芒的一种口语。由于好奇,我便常簇在他的身边,也就跟他学会了用左手的大拇指试“快慢”,所以,读到卡内蒂的有关文字,我不禁眼前一亮,左手的大拇指也充血发热。

        卡内蒂家里有一个佣人,是个“忧伤的”亚美尼亚人。进入冬季,他每天都在劈柴。柴棚已满,他还是劈柴不止,并哼唱着伤悼爱情的歌曲,让卡内蒂感到勤劳是忧伤的新娘。我也跟着忧伤起来——因为儿时总是饿饭,弄不来粮食的父亲就怀着愧疚与忧怨不停地劈柴,也是柴棚已满还不停歇,且一边发力一边唱酸曲《钉大缸》。最终的结局都是被呵斥之后(呵斥的人,当然都是女眷),愤愤地把斧子扔在一边,悻悻地躲到一边去,暗自垂泪。

        这被随意弃之的斧子,让我感到,在某个时刻,一定会上演相同的戏剧,便心跳加剧了。果然如期到来——

        姑姑索菲的小女儿劳里卡是卡内蒂的同学和玩伴儿,劳里卡善写字,还特别预备了一个好看的本子,在本子里用好看的蓝墨水写好看的字母。“这些字母对我的吸引胜过我曾经见到的一切好看的东西,于是我恳求她让我看看。”但无论怎么恳求,都不允,还嘲笑他是个坏小孩,没有看的资格。恼怒之下,他一眼看到了被丢在一边的斧子,便俯身抄起,一边追赶一边喊:“现在我要宰掉劳里卡! 现在我要宰掉劳里卡!”这虽然是写在纸面上的喊声,我的耳畔却真的响起了一个锐利的声音:“现在我要砍死你,省得你没完没了地唠叨!”这是父亲挥着斧子追赶母亲的喊声。

        斧子当然都没有真的砍下来,但却都败坏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母亲对父亲说:“横竖是贫穷的日子,我已过够了,咱干脆就离了吧,省得你一不小心再做了杀人犯。”“我不答应”,父亲赶紧跪下,“我又没有真的想砍你,是斧子它自己不知不觉地就跑到了我的手上了。”于是,他们糊里糊涂地就和解了。但卡内蒂却没有那么幸运,他终于等来了劳里卡对他的报复——

        “劳里卡与我又能相处了,起码我们有时候还能在一起做捉人游戏。有一次,盛着滚烫开水的几口铁锅放在平台上,我们在铁锅之间跑来跑去,太挨近铁锅了,劳里卡就在一口锅旁抓住我,推了我一把,于是我便跌进沸水中。除头之外,我的全身都烫伤了。我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在昏迷中,我大喊父亲。但当时父亲在英国,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倒霉的事情啊。我便对他产生了绝望的思念,觉得他如果能及时地赶来,我就得救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其实那是一个伤口,一切都汇进这伤口,那就是父亲的远离。后来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睁开眼之后,看到他把手轻轻地放到我的头上。于是,我没有疼痛了。”

        多少年之后,卡内蒂已经成了名人,他回归故里探亲,就住在姑姑索菲的家里。他们谈起已出嫁的劳里卡,索菲姑姑告诉他,儿时的事情劳里卡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那高高举起的斧子却还清楚地留在她的记忆里,她经常梦见它,最近一次是在她的女友订婚失败之后。卡内蒂并没有太大的愧疚,因为有他的烫伤做抵。索菲姑妈生气地说:“然而她并没有把你推进热水锅里,是你不小心自己掉进去的,你也没有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因为你只是有些小烫伤。你的父亲也没有从曼彻斯特赶回来,路途那么远,路费又是那么贵,他不可能到你床前送来安慰。”

        卡内蒂终于“醒悟”了,劳里卡的报复是他“预设”的,为的是扯平他的斧子之举。父亲的安慰也是他想象的,为的是逃避父亲的责怪,因为他爱戴父亲,深刻到有些敬畏。

        卡内蒂的自传读到这里,我心潮起伏,因为它诱发了我“共鸣之上”的“共鸣”——

        我与堂姐二美是小学同学,放学之后,在我家房后的大墙上玩攀爬游戏。反复三次,优胜者得到五分钱的奖励。前两次二美赢了,第三次她又要赢,恼怒便充盈了我的头脑。因为我是男生,个子又比她高,输掉五分钱是小事,但输掉面子却很难承受。情急之下,我故意在她脚上碰了一下,大叫一声“跌”了下去,然后躺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父亲,他来到我身旁,“你是怎么回事儿,还不赶紧站起来。”我说:“我站不起来了,左脚摔坏了。”我告诉他,我和二美玩儿爬墙游戏,她怕我赢,就从墙上把我踢了下来。二美有口难辩,困惑地看着我们父子。父亲笑一笑,“小伙伴玩儿游戏,免不了磕着碰着,所以二美,你也别放在心上。”这种不名之恕,让二美很难受,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父亲把我抱到了土炕上,给我揉脚。“疼不疼。”父亲一边揉一边问。“疼,疼。”脚还真的摔坏了,有真实之痛。父亲又揉了一个时刻,再问我:“还疼不疼?”虽然依然有些疼痛,却回答道:“好多了。”因为儿童不惧怕疼,惧怕的是家长的斥责,既然父亲不怪罪,又那么悉心疼爱,就能忍受了。一如卡内蒂所说,我不疼痛了。

        但奇怪地,时间久了,二美竟真的认为是她把我踢下去了,因为她的脚毕竟真的碰到了我,便怀着歉疚一心一意地对我好;这种好,也“催眠”了我,也不知羞耻地认为,就是她踢翻了我。

        读完卡内蒂,我感慨多多

        ——

        首先是感到,世界之大,不管是东南西北、古今中外,基本人性、生活习俗、物理风情大有相同、相通之处,阅读的所得或者享受,是在其中寻找到生命的“验证”(帕斯捷尔纳克语)和生活的“共鸣”,以加固对真善美的信仰和“活着真好”的信念。所谓习俗,是天下的习俗;所谓风情,是天下的风情。要有全球观念和人类意识。

        第二,让我更好地理解了孙犁。孙犁先生说过,我们的读书,应该是性情的读法——读那些跟自己习性相近的、情感相通的书,只有这样,才能融入我们的血液、进入我们的心灵,才能对我们发生作用。那些高头大论、玄奥大著,即便是名篇经典,如果与我们的“水土不服”,诱发不了我们的阅读兴趣,也没有必要硬着头皮读下去。因为心悦才能诚服,读书和创作,即便是高尚的精神劳动,也是要计算生命成本的。

        第三,不要迷信权威。弗洛伊德以终生的心理医生的职业积累,成就了他的心理分析专著,博得权威的大名。但是,魏宁格仅活了23岁,只写了一部《性与性格》,却成了“经典之上的经典”。卡内蒂说,他喜欢魏宁格而不喜欢弗洛伊德,因为后者有太多的推理因素,而前者是向内心深处挖掘,所以更能触动人,也更可信,因为生命原初的本能的存在,是人人都具备的,是不用实习的,也是不用经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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