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但丁逝世七百年之际,法国“七星文库”推出了但丁《神曲》的新译本。新译本采取法意双语对照的形式,严格尊重作者的精神版权,保留了原作的完整面貌。新版法译本序言作者、法兰西公学荣誉教授卡尔诺·奥索拉强调:“倘若读完《神曲》,跟未掩卷时一样的感觉,那就等于没有翻阅过但丁的诗篇。”他指出:“读但丁的这部诗体小说,需要有耐心和持久力,反复翻阅数遍,方能完全按照字义领会其寓意和审美感。”这恰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亲身感受。当年,他每天乘有轨电车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馆上班时,总是抱着但丁的《神曲》,反复高声吟诵,为其人道精神激动不已。他视《神曲》为一部“结晶体书”,读之幸福之极,不忍释手;尤其要以童心,天真地浸没其中,然后再进行其他的解析。1982年,博尔赫斯发表了《九论但丁》,并在文中确认:“《神曲》是文学顶峰,所有文学之顶峰。”
但丁的《神曲》不愧为一部“灯塔式经典”,在文学的潘提翁神殿里,可与荷马史诗相提并论。它确是人生旅途中必不可少的宝鉴,因为,恰如博尔赫斯所说,《神曲》的艰深之处,是“意在言外”。就整体来说,这部巨著主要以其寓意为特征。
作者开篇写的是1300年4月6日子夜,一个“圣周”的礼拜四,时年35岁的他,迷失在一座黑暗的森林里。摸索前行中,三只猛兽向他迎面扑来:一头豹子,象征青春的肉欲罪孽;一头狮子,显示成熟人的傲慢;一只狼,露出老者的吝啬——同时影射罗马教廷。紧急关头,他眼前出现自己最崇仰的维吉尔的形象。这位《伊尼特》(又译《埃涅阿斯纪》)的作者建议但丁另择一条道路,说道:“我让你离开此地,去一个永恒之地。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呐喊,碰见古远痛苦的灵魂,各自都在呼叫,再度死亡(《地狱篇》,作者注,后同)。还会看到一些人庆幸自己在火焰中期望有朝一日成为真福者(《炼狱篇》)。然后,如果你将攀至高处(《天堂篇》),遇见一个比我更高贵的灵魂,我就会离去,将你托付给她。”
这个“她”,就是但丁自幼年起就暗恋的贝雅特里齐,他心中的圣女。维吉尔生于公元前70年,卒于公元前19年,即在耶稣圣诞之前,尚未有基督教之时。其人本是个异教徒,尽管熟知地狱所有的陷阱,能过冥河,不怕火雨淋身,但毕竟无权上天堂。能引导但丁进入天堂的,自然是贝雅特里齐,还有护佑圣女的圣·贝尔纳,即克莱沃的贝尔纳。在他们的指点下,但丁最终通过托勒玫体系不断运动的九层天,到达天主的宿地九霄,感悟到神圣的三位一体(la Sainte Trinité)。
在贝雅特里齐的指引下,但丁游历天堂,受神学启示,认识了至高无上的真理,取得了生存的精神食粮,进入了尽善尽美的境界,得到救赎。也就是说,诗人终于摆脱愚昧,心向理智,走出尘世的黑暗森林,完成了一种“天启历程”。这里,贝雅特里齐不仅是将诗人引导向神灵的智慧象征,而且体现出但丁生存中永恒的理想化爱情,精神之寄托,充满人世间追求幸福的渴望。在《天堂篇》第33章里,但丁又看到了他在《炼狱篇》第33章结尾曾见的星辰(Stelle)。它辉光闪耀,展现光明的前途。算起来不到一周时间,但丁已从“地狱”的黑暗森林升至“天堂”的顶点。
《神曲》全长14233句,为十一音节诗,超过荷马的《奥德修纪》和《伊利亚特》,包括五百个各类人物。其中有背弃教会宗旨的教宗,暴虐的皇帝和国王,以及一些政客、文豪、音乐家,魔鬼撒旦,肆虐欧洲的匈奴首领阿提拉,叛变耶稣的犹大。还有刺杀凯撒、败给安东尼和屋大维联军而自杀的布鲁图,腐败的商贾,以及惨遭杀害的弗朗切斯卡和保罗。整个人类社会面貌,千姿百态,应有尽有,开爱伦坡和拉沃克拉夫特描绘奇幻人物的先河。
但丁生时期望他的作品能留给后世。事实表明,他死后的余辉仍光耀人间,尤其润泽着西方世界的精神想象。在意大利,《神曲》的受众感触至深,文论家们对之交口赞誉,尤其是《十日谈》的作者薄伽丘,他由衷赞佩但丁的杰作,誉不绝口,叹赏其“Divina”,给他饰以“杰出”和“完美”的形容语。由此,但丁诗篇的原名Commédia(辞章)被添加上了“Divina”,取其写得奇绝曼妙、“导阳神气”之义,但丁此作由此被冠以“La Commédia Divina”的美名,传播至今。
据近代但丁研究学者雅克丽娜·利塞记载,但丁在民众中颇有人缘。当年,托斯卡纳的工匠们在阅读之前就都能背诵神曲的《地狱篇》。至于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波提切利等一批艺术家对《神曲》响应的热度自不必说。在全球,巨著《神曲》被译成六十来种语言。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甚至曾在六角国创办“但丁学园”。1597年,《神曲》首先被译成法文。至19世纪,《火女》的作者纳尔华,《恶旦诗篇》的作者罗特阿蒙,乃至波德莱尔、大仲马和司汤达,都曾有过翻译《神曲》的念头。迄今为止,带有详细注释的《神曲》法译本约有十来种。《神曲》里,作者以曾经很少见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采用几种民众拉丁语,以及威尼斯、托斯卡纳、普罗旺斯等各地方言,给翻译造成诸多难题。但关于作者走出“黑暗森林”的情节,各种法译本里都有体现。1863年,罗伯尔·拉默奈的译本里为:“在吾等生命途中,我脱离了正道,误入一座黑暗森林。”1965年,安德列·贝萨尔的译本里为:“在吾等生活的路途中,我迷途了,陷入一座昏暗的热带雨林。”1995年,雅克丽娜·利塞的译本里为:“在我们生活的道路上,我处于一座黑暗的森林中,因为失去了正道。”2018年,勒内·德·塞卡蒂的译本里为:“在我们生活旅程的中途,我丢失了原来的路径,被困在一座阴暗的树林里。”2021年,达尼尔·罗伯特的译文则为:“在我们生命的中途,我跌入一个黑暗的森林,原来的路形态变化了。”
应该说,几种译法遣词造句虽不同,但均忠实于作者原意,即《神曲》的主旨:“人类要竭力走出深沉的黑暗丛林。”法国《回声报》周末版载文强调:“这恰是但丁《神曲》的奥秘,使之成为文学史上最惊人的畅销书。”吉尔·厄雷也在巴黎《电视综艺周刊》上引用《神曲》的警句:“在吾侪生活的路途中,我处在一座黑暗森林的困厄中。”在但丁看来,人类的抉择在于摆脱痛苦的主宰,走出魔王统治的地狱深渊。显然,在但丁眼中,地狱是一座倒竖的火山,沉于永恒的黑暗里,不见一线光明。看守地狱的三头犬——红眼睛的赛巴拉斯张牙舞爪地狂吠,令人惊骇万状。所有不敬畏天主、背叛教会的罪人都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景况之惨烈,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因而,人类要砥砺前行,不能气馁。用但丁的话说:“眼下,切莫怠惰,平躺在羽绒盖被下是达不到灿烂辉煌的。”
下一阶段是“炼狱”,人类需要在沿着峭壁的窄路上,赎与生俱来的七宗罪,戒去傲慢、欲望、暴怒、懒惰、悭吝、贪食和好色的恶性。灵魂渐进,痛苦就会减轻——往往要忏悔才行。炼狱给人希望——只要看看入门处天使的彩色翅膀,但必须虔诚。《神曲》最后的圣歌在天堂,然而天堂过于光亮炫目,会让人过分激动,难以承受,不能完全忘却曾有的悲哀。对但丁来说,幸而有贝雅特里齐鼓励他打消疑虑,放下尘世沉重的包袱,远离地狱的囚徒和炼狱的游魂,终归圆满的结局。
这样,但丁告诫人类要对一切“怀有希望”,走出宇宙黑暗的森林。但丁曾经历艰难时世,正像意大利历史学家阿列桑德罗·巴赫贝洛在他为逝者写的《传记》里所说:“但丁是一个受难者。他被放逐,丢掉了官职、土地、房产,乃至妻子,落得一无所有,无自己家可归。”确实,但丁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早期在佛罗伦萨处于代表人民大众的盖尔夫党与维护贵族利益的基伯林党冲突的漩涡里。盖尔夫党在康帕勒迪诺战役获胜后,发生内讧,分裂为倾向教宗的与支持日耳曼皇帝的黑白两派。黑派占了上风,迁怒于时任佛罗伦萨共和国执行官的但丁,构陷他犯有鼓动叛乱罪。但丁险些被送上火刑堆处死,最后被判处终身流放,永不得返回故乡佛罗伦萨。所幸,亨利七世在意大利复辟,他得以在拉韦纳安身。正是在流亡的岁月里,他写出了主张精神独立自主的《帝制论》和《飨宴》,特别是于1308年发表了他的终生巨著《神曲》,表露其一生的艰辛历程,传播古希腊哲学讯息,揭开了欧洲文艺复兴的序幕。
但丁于1321年9月13至14日夜里染病逝世。许多年间,人们都没有获得但丁下葬的确切信息。有两个教士担心他们导师的遗体被运至其生前怨恨的佛罗伦萨,便偷偷潜入已故诗人的坟墓,将他的骸骨拼凑移出,重新掩埋在拉韦纳圣弗朗切斯科修道院的墙壁里,直至1865年修缮道院时才被发现,死者身上还盖着若干月桂枯枝枯叶。现在,佛罗伦萨愿为他们的天才收尸,但遭到拉韦纳的严词拒绝,坚持在彼为但丁做追思弥撒。
《神曲》对后世文苑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画坛上,道默尼戈·迪·米盖利诺、欧仁·德拉克鲁瓦、古斯塔夫·多雷、奥古斯特·罗丹、萨尔瓦多·达利、热拉尔·卡鲁斯特和米克尔·巴塞洛等都专门为之绘制插图。音乐界,李斯特谱出《但丁交响乐》,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契尼等为之作曲。在作家行列里,庞德、贝克特、乔伊斯等欧美先锋派作家均受其启迪创新,尤其是英国小说家马尔科姆·劳里于1947年以但丁的宇宙观为灵感,写出《火山之下》,可惜未能完稿。
种种迹象表明,在但丁离世七个世纪之后,他的不朽诗篇《神曲》远没有曲终人散,而是以其人间现实性聚集着千万希望改变人类境遇的各国读者,滋养着当代人文主义的思潮,催促世界冲决黑暗阻障,走出“愚昧森林”,奔向一个摆脱红尘纷扰的清平人类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