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方松
窗外风雨声中,开卷拜读刘梦溪先生大著《八十梦忆》。
此著中,先生以人际缘遇为主,以人述事,以事表意,以意载道。先生文字一向简淡清明平实,文言白话互融,平易间蕴存儒雅风采,循古通源中汇融博采之妙,令人滋养学识,觉悟学理,转化为前行力量。
学人性情的人物品藻
《八十梦忆》以忆少年、念故人、望远行、忆旧游、思佳客、思远人、长相思、寻芳草、学士吟、忆岁月、意难忘、有所思、失调名等十三章,记录先生与师友交往,阐述现代学人的学术理路与思想风格,以及人物性情品格。
先生对师者持敬遵礼,充满温情敬意。他恭敬季羡林先生,他说:“季先生的百岁人生,福泽遍及学林学府,而人格朴厚得如同一位与大地合一的乡间老人,自是善来。”季先生谢世,刘先生撰挽联云:“大哉上庠贤夫子岂云已经西去,浑似乡舍朴老翁知是原本善来。”刘先生对钱锺书无上恭敬。因钱先生诗云:“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列梦过邯郸。”自己将书斋起名“无梦斋”。
如何从前辈身上,吸收精华,取长补短,是重要的治学态度。先生以王国维之语评论汤一介,极为精妙:“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汤一介先生自然称得上是“学术所寄之人”。刘先生感识学人之学识,虽为三言二语,但给人深刻启示。史学家何炳棣为人为学则是另一种风格。先生说:“《读史阅世六十年》留给我的印象,是何先生的坚韧的毅力和为人的坦白无欺。这也是一个真正学者的可钦敬的态度。”他说,思想家王元化先生“对学问,他像老人一样固执;对思想,他像儿童一样天真”。“士之君子,学之诤友”的朱维铮,“博通经史,雄睨多士,微言从此失诤友;坐阅古今,使气命诗,率性常留遍学林”。
博识通达的学术理路
梦溪先生的治学理路,宏观上以中国历史人文为背景,上溯五千年文化源流,贯通当下跨文化国际学术视野,审视中国学术走向;微观上以其学识与阅历,灵识感悟,互通感应,阐述中国学术思想精致微妙,给人以通识而灵悟、亲切而温馨的思想启迪。
先生治学从《红楼梦》研究入手,继而进入中国近代学术研究,主编《现代学术经典》丛书,再对陈寅恪、马一浮、王国维诸位大师进行个案研究,为中国近代学术思想研究开辟了新的境界。
刘先生对马一浮的研究,论证精切,潜思远瞻。他提出:“马一浮认为‘六经’是最基本的东西。中国文化是怎么产生的? 夏商周是怎么传继的?”“研究中国文化的源头,研究夏商周三代的文化是怎么流传下来的,恐怕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经由对马一浮的研究,论及中国人文精神的“诚”和“敬”,而深入到“六经”文化源流阐释解读。他说:“研究马一浮,就需要了解宋代的学术源流,因为马先生的学术思想是直承宋学而来,我们不得不跟着他进入宋儒的世界。可是宋儒的话题,是跟孔子、孟子、荀子等先秦诸子的思想连接在一起的,‘六经’是他们反复阐释的原初经典。宋代濂、洛、关、闽四大家,即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诸大儒,一生学问,主要是以重新阐释孔、孟和‘六经’的原典为能事。而马一浮的学理发明,也主要在‘六艺论’。所以研究马一浮跟着他返宋的同时,还须返回到先秦,返回到孔子和‘六经’。”先生此段话广大悉备,是治学理路经验之谈,亦是研究中国学术思想的重要旨归。
刘先生比较陈寅恪与钱锺书的为学理路,给人以启示。他说:“陈寅恪先生跟钱锺书先生为学的不同,主要在科业门类的专攻方面。陈的专业根基在史学,钱的专业根基在文学和诗学。但他们都是通儒,在打通文史、贯通中西这点上,是相同的。陈的方法是用诗文来证史,文史兼考,交互贯通。钱的方法是打通文史,中西会通。”
刘先生提出学人与诗的关系,也颇有意味:“中国现代学术还有一个传统,是学者能诗的传统。”“诗是他们学术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学问的别体。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萧公权、方东美、钱锺书先生,他们都是学人兼诗人,既是第一流的学人,又是第一流的诗人。我有一个见解,马一浮的学问主要在诗里,因为马先生的著作并不太多,《泰和宜山会晤》《复性书院讲录》等,但是他的学问,在二十世纪中,很少有另外的人能跟他相比,他的学问表现在哪里? 他的学问很大一部分在他的书信里,特别是在他的诗里,如果不信,可以去看看。”
诚敬至善的人文情怀
诚敬至善是先生治学与为人准则。“任何礼仪的精神内涵主要是‘敬’。无敬不成礼。”“‘敬’既是道德伦理,又是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普遍持久的人文指标。”“因此宋儒提倡一种东西,从周敦颐、二程,到朱熹,总之濂、洛、关、闽等宋代诸大儒,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理念,非常明确,叫‘主敬’。”他还说,“我的确是以审美的心情和态度,来面对古人和古人的著作的。因此我发为著述,总离不开人物和思想。历史是人的历史,文化是人的活动,群籍是前人的智慧结晶。龚自珍称古先书册为‘圣智心肝’是为真知者之言。由此可知,撰文著论有无心肝,亦是评判人文作者一个深在的标准。”
居敬、立诚、前瞻,是先生治学重要品格,更是学术思想抒发与自身践履体悟的卓识。他说:“我写东西的特点,尽管研究的大都是历史的内容,但我把自己的阅历和对生活的感悟融进去了,文字里流淌着我的感情。”“人文学科一定有人文关怀在里边。关怀,能没有感情吗?”先生研究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等的文章,精到的学术讨论之外,流淌着的感情亦复动人。
张舜徽先生生前在《中国文化》发表《自学成才论》,刘先生追念云:“著论大约也在此一时间,距先生之逝不到三周,把归结生平经验的最后文字交给《中国文化》发表,在我们不啻文化托命视之,因述前后经过以自励,并以新辟之‘学术史论衡’专栏追念陈舜徽先生。”先生对史学家张荫麟英年早逝叹惜:“张荫麟则是视感悟、生命、神采和直观的认知,是历史写作的必要条件。”感叹学人张申府:“我感到惊诧悚栗的是,一个社会需要结成怎样的文化张力,将近四十年的时间突然消失得如此悄无声息。”
先生感情丰富,富有慈悲情怀,且对佛学颇有悟解。他于四川峨眉山金顶看到佛光时,“我举起的双手和我整个人,全都出现在佛光圆环中。祖芬看到了,看我流泪,她也流泪了”。先生说:“对朱子,对白鹿洞书院,我心存一种神圣感。就像平时瞻仰寺庙一样。我走进任何一个寺庙,都是默然不讲话,而且喜欢一个人独行。”缘于恭敬弘一法师,看范曾先生画弘一法师,感动流泪。先生有一次遇到陈寅恪先生的孙辈,陈流求的两位女儿、陈美延的一位女儿,不觉流了泪。
因缘微妙,殊胜于心灵的奇妙神识。先生因夫人祖芬老师病而梦起:两根树,被狂风暴雨连根拔起,化为洁白的羽毛。由此,先生讲到钱锺书给他信中有语:“祖芬女士的文章,我们钦佩已久。你有这样一位‘文章知己,患难亲人’,可喜可贺。”先生赞叹钱先生“对人间的情缘何以洞悉得如此深微”。读完此段文字,令我感动欲泪。陈老师原本是刘先生的精神后花园!
独立笃行的学术精神
在现代学术研究中,先生在孤寂中,刚健笃行。他说。“学问上我是很孤独的。情感上我不孤独,但学术方面,没有谁了解我的学问世界。”“本人聊以自慰的是,这些年写的讲的东西,所提出的问题,都是自己的思想,是自己的所得和所会。我是把自己的情感、经验、知识、见解,和古人的精神糅合在一起,然后理出自己的东西。”他说:“至于陈寅恪先生,他更是毕生都在为学术独立而诉求,而抗争,他的最有名的话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际上,陈先生把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看作学人治学一定程度的永恒的精神。”
梁治平评价:“刘梦溪先生研究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等前贤的思想、学问、成就,深入到他们的精神领域中,认同并自觉传承其治学精神,将其内化为自身人格的一部分,可谓年轻学者的榜样。文化如何传承,其实最根本在人物,文化价值、文化精神需要人来传承,因为人能弘道。”
先生有语:“学问的大背景,是全人类的思维成果。”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因身体欠佳,但于学术的执着追求,没有片刻的停留。分别访谈海外著名文化学人,与之交流中国文化精神与未来走向。他与史华慈、狄百瑞、傅高义等学人访谈,关注美国学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与想法。
他与史华慈访谈,予人极大启发。史华慈认为“心目中的文化,是一种未经决定的、不稳定的、相当松散的整体”。“佛教传入中国作为例证,说东汉后佛教传入中国的历史,表明中国人完全可以从印度文化中剥离出一部分,综合到自己的文化中。中国人并没有因为吸收了佛教从此就变成了印度人,我想也不会因为吸收一部分西方思想就变成西方人。”“中国如果一切发展得很顺利,中国文化的许多方面会保留下来,但也渗入许多新的因素,是一种混合物,这是好的结果。坏的结果就是民族主义者对中国文化的诠释占了上风,那就不好了。”刘先生说:“中国的传统本来是没有断裂的,可是二十世纪这一百年,特别是后半个世纪,试图割断传统的思潮很时髦。”史华慈指出:“其他地方,像印度都有很大问题。还是所谓全球化现象的问题。我不是反对全球化,但现在是各种各样扭曲的全球化。真正的全球化,我们这一代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刘先生与史华慈的对话,发人深思之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非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结语
《八十梦忆》蕴含刘先生尊德问学、率道向善、契真益美、尊贤笃行的为人为学品格,体现一代学人的持敬涵养,以现代贯通传统,以传统融汇未来。正如赵朴初先生为梦溪先生创办《汉学世界》题词:“汲古得修绠,开源引万流。”赵老此题词,虽为刊物定位与努力方向,但也为刘先生学术理路与理念的高度概括。品读先生《梦忆》,玩味赵老题词,油然生出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