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寻幽:中国画里的二十四节气之美》为“冰心散文奖”获得者、青年作家胡烟的全新力作。当中国画值遇二十四节气,早春寻梅、兰亭修禊、汉宫春晓、槐荫消夏、鹊华秋色、寒江独钓……本书以时间为主轴,拾捡起凝固于历史深处的一个个经典瞬间。古画里的二十四节气之美,自然与人文交织,天人合一理念的复杂交融,激荡回旋起的无尽涟漪,原来有如此启迪心智之美。
雨水
雨水节气,河水破冰,大雁北归。古代将雨水分为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
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元宵节的第二天,也就是雨水前后,东京汴梁的皇宫上空,云集了一群吉祥的鸟。不是鸿雁,而是仙鹤。
这群仙鹤来得很有气势。先是发出某种征兆,祥云密布于宣德门上方,皇宫内外无不仰头凝视。忽然来了一群鹤,鸣叫着飞翔,像是奏响仙乐一般。群鹤盘旋,悠然闲适,有两只陶陶然停驻于宫殿两端上翘的檐角。往来民众目睹了这件奇事,无不惊叹称奇。过了好久,鹤群才向着西北方向飞仙而去。
此时,三十岁的宋徽宗登基已经有十二年,天下并不太平,局势严峻,加之自己并不具备帝王之才,骄奢淫逸,天灾人祸不断,民间怨声载道。
看着这一奇观,宋徽宗心里激动不已。在这个信奉道教的皇帝眼里,这是一个绝端重要的信号,认为是祥云伴着仙禽前来帝都告瑞——国运兴盛之预兆。至少,早春时节的这一场景,会带来一整年的好运。擅长绘画的他,将目睹的情景绘于绢素之上,并题诗一首以纪其实。
宋徽宗绘画技法太高明了,《瑞鹤图》不仅描绘出了群鹤飞翔的细节、动感,而且有高雅的意境,仿佛令观者听得到仙乐袅袅。二十只鹤,各具姿态,其中两只立于殿脊之上,并呈对称回首相望状。右侧的鹤稳稳站立,扭头作引颈高歌状,与众鹤呼应;左侧一鹤收敛了羽翼,是皇家殿宇中常见的鹤态,优雅贵气。浑然一幅玉宇千层、鹤舞九霄的壮丽图画。
耐人寻味的是,《瑞鹤图》天空的颜色——石青色,幽蓝、深邃、迷离,是“天下一人”宋徽宗独有的梦境。这种谜一般的色彩,穿越上千年,至今仍旧令人心动。或许是《千里江山图》中的一缕青绿,或许是孔雀尾巴上的一根细翎毛,或许是汝瓷起源的传说——在一个闲适的下午,宋徽宗做了一个梦。梦里雨过天晴,天空飘满了朵朵云彩,忽然一阵清风吹过,他在云间看到一抹神秘的天青色。醒来之后,宋徽宗对那抹色彩念念不忘,便作诗:“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随后下旨令工匠烧制出这种出尘脱俗的颜色。
二十只鹤,像是二十个穿着道袍的道士升仙。宋徽宗是怀着恭敬、爱恋的心情画鹤。格物致知的北宋,对于绘画,十分讲究科学性。传说,宫廷画院的画师们曾画生动富丽的孔雀荔枝图,宋徽宗一张张审阅后,当场指出:“孔雀上土堆,是先迈左脚而不是右脚。”画师们脸上露出了惊疑神色。但反复观察,果然像宋徽宗说的一样。
《宣和画谱》中对画鹤专门做了详尽描述:“凡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未尝见有一一能写生者也。又至于别其雄雌,辨其南北,尤其所难……”宋徽宗有《六鹤图》,画了鹤的六种姿态,像是科普图一般准确,又极尽优雅,成为后世画鹤的范本。
宋徽宗之所以能做到画鹤准确,得益于其长期写生式的观察。话说,这种资源优势也只有皇帝具备。他曾在汴京花费巨资建了一个园子,名“万岁山”,也就是艮岳。“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像一个巨大的展览馆,奇花异草,怪石林木,还有各地进献的奇珍异兽。想象,走进这所园子,如同走进传说中的道教神山,满足了宋徽宗极致浪漫的想象。
有趣的是,有个市井人物叫薛翁,本以街头驯兽表演为生,毛遂自荐为艮岳管理鸟兽。某日,徽宗来到,薛翁上前施礼并发出号令:“万岁山瑞禽迎驾!”随着他一声长鸣,霎时间群鸟齐集,遮天蔽日,列队如仪作欢迎状。龙颜大悦。可以想象,徽宗是多么喜欢在这个园子里徜徉。
游玩,徽宗的趣味仍是高雅的。所见所想,多为其绘画创作服务,因为他曾很诚恳地说:“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因此,在园子里徘徊久了,他才能总结出“孔雀登高,必先举左腿”类似的画诀。
不得不提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宋徽宗很年轻的时候,大约不到三十岁,即形成了这种独创的风格。除了强大的自信之外,不能不说源自其对艺术的超强领悟能力。在中国书法史上,能够创造独特审美价值书体的书法家为数不多。大批书家一生临池不辍,苦于不能出前人窠臼。
宋徽宗书法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形成“瘦金体”,锋芒毕露又神闲气定。这种气质,也只他一人独有。
这种笔法形状,与鹤有关。
中国文化中,鹤与长寿有关,民间有“千年龟,万年鹤”的说法。鹤为羽族之长,在吉祥鸟中地位仅次于凤凰。虽然徽宗在登基之前,并没有对皇位有深切的觊觎,但既然坐稳了江山,还是渴望他的统治能够地久天长。宋徽宗经常抬头仰望,信奉道教的他,总是期待着来自天庭的表扬,表扬他将国家统治得如何精彩,一切的好征兆,都是盛世华章。
我曾以好奇心试着临摹“瘦金体”,发现难度相当大。笔画硬且细,缺点无处隐藏,想要笔笔准确端正,难之又难,只好作罢。
又想起《祥龙石图》,也是宋徽宗的代表作。“其势胜溺,若虬龙出为瑞应之状,奇容巧态,莫能具绝妙而言之也。”在他看来,这块太湖石是一条祥龙,夜晚凌空而去。皇帝来回踱步,看着它,抚摸它,用手叩击它,怎么也爱不够,便用他高超的技艺,对物写生。石头经湖水千百年冲刷,形成大小、深浅不一的孔洞。浅处,宋徽宗用淡墨;深处,用浓墨层层渲染,立体感鲜明。一展卷,“祥龙石”如站立目前。
从这些画作的名称“祥龙”“瑞鹤”可以看出,宋徽宗多么挚爱这些祥瑞之物。在他眼里,这些东西不仅是美,而且可以给他统治国家带来好运。
邓椿在其所著的《画继》中提到,宋徽宗画了很多被视为吉兆的异象,如赤乌、芝草、甘露、白色禽兽、鹦鹉和万岁之石等,这类画作有数千卷,每卷十五张,并暗示所有的画都是徽宗亲自画的,“实亦冠绝古今之美也”。
宋徽宗对美的欲望、想象是无尽的。跟普通人不同的是,作为皇帝,他的欲望有了被满足的可能性。这十分幸福,也十分危险。他要将极致的美,全部收罗于艮岳。目之所见,鼻之所嗅,耳之所闻,舌之所尝,无不接近于天界。实现之后,他又害怕这些梦幻般的场景不能永恒,所以,最安全的方式,是将其画下来。拨开梦境的重重迷雾,是一个痴迷于“美”的脆弱灵魂。
是梦,终会醒。
造梦的代价,是“花石纲”的劳民伤财,“玩物丧志,嗜石误国”的民怨声四起。农民起义之后,金军兵临城下。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底,金军将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等押送北方,北宋灭亡。艮岳的一部分太湖石,在京都军民守城时候,被砸碎充当炮石。据说,徽宗听到财宝等被掳掠毫不在乎。但听到皇家藏书也被抢去,才仰天长叹几声。
“书画天成,唯不能君。”一个不称职的皇帝,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便是在绢本上绘画和繁荣宋代画院。不知晚年困居北方的赵佶是否还会记起当年汴京上空的鹤群。
雨水时节,天气仍旧阴冷,北方春寒料峭。欣赏宋徽宗的《瑞鹤图》,更感受到一种伤怀之美。仙鹤、殿宇,冷凄凄的,传递着严谨的悲伤。借助历史,或许可以说,那是一个王朝的悲戚气息的某种暗示,又可以说,那是君王凄楚命运的预言。但都是牵强附会。我相信,艺术的直接指向,是情感与心性。
宋徽宗之美,穿越千年。令我们眼前的时光,静谧起来。凝神静思,一切过往,都成烟云。只留下美好的天青色,空寂寞,等待我们绘制属于自己的鹤群。
(本文摘自《纸上寻幽:中国画里的二十四节气之美》,胡烟著,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22年7月第一版,定价:9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