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产新旧边塞诗的新疆,从来不缺出色的诗人和美不胜收的诗篇,但在汉语世界里,流传于世的,大部分还是那些由内地前往新疆的汉族诗人们的作品,这种事情,从岑参、王昌龄、高适的时代以来,就一再发生着。在新疆,也就是古代西域的历史上,我们知道有《福乐智慧》这样的长诗,有《玛纳斯》这样的巨型史诗。前者在中亚及现代土耳其影响巨大,后者的吟诵家居素甫·玛玛依,被誉为“活着的荷马”。不过,这都是历史了。顾盼今日新疆,汉语诗人之外,其他重要的民族诗人都有谁? 我们耳熟能详的又有几个? 这个问题恐怕不太好回答。但是,这不代表今天的新疆没有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人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所以在这里我很乐意谈一谈维吾尔族诗人狄力木拉提·泰来提和他的作品。今年五一假期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他最新出版的诗集《一百零一片红叶》,假期中的每一天,我都会翻阅这部诗集,其中大部分篇章诗思优美深沉,引人入胜。之前他的诗集《一路向南》,也曾深深地打动了我,属于当代诗歌作品中的一部上乘之作。首先需要说明的一点是,狄力木拉提·泰来提是一位翻译家。多年来,他将大量当代维吾尔、哈萨克、乌兹别克等语言的诗人和小说家的作品翻译为汉语,并重新翻译了十一世纪维吾尔族伟大诗人优素甫·哈斯·哈吉普用回鹘语(古代维吾尔语)创作的名篇《福乐智慧》。这部长达一万三千余行的诗歌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有过一个出色的汉语译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新的研究资料的出现,已经很有必要修订复译,包括纠正很多语言上错讹和纰漏。狄力木拉提“民译汉”作品的数量之庞大,出乎一般人想象。
由此,我在想一个问题,从事翻译工作,游走于两种甚至多种语言之间,反复甄选词汇,比较象喻,寻获哲思,是否极大地改变了狄力木拉提汉语写作的面貌? 因为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一种艰难的语言训练,只有奇特到近乎发光的语言,才有可能进入创造之境。这一点,在上述古典文学名著《福乐智慧》中也有谕示:“语言是智慧与才能的反映”(第七章:语言的得失利弊)。因为当狄力木拉提用汉语创作诗歌时,他的汉语和大多数“土著”汉语诗人是有诸多明显不同的,无论遣词造句、修辞象征,还是诗意生成的样式。另一方面,我也在想,会不会因为母语传统诗歌(无论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或者是柯尔克孜语,都是狄力木拉提所擅长的)影响,诗人在从事汉语诗歌创作时,也有意无意追求语言的精美、诗句的机敏睿智,包括对箴言、格言、民间谚语类的学习? 因为狄力木拉提的大部分诗作,都遵循了古今中外诗歌的一个“底层逻辑”,那就是抒情与训喻的结合、自然景观与内心道德的辉映,以及古老行吟者式的谦卑。在这个意义上,狄力木拉提是一个恪守“传统”的诗人,他完全规避了这个时代咄咄逼人的“自我”意识的张扬,也自觉摒弃了泛滥成灾的语言游戏。
具体到诗集《一百零一片红叶》,读者最容易感受到的,莫过于其就新疆大地而言的某种深沉的内在性。从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到塔克拉玛干沙漠,从伊犁河谷地的牧场、毡房,到喀什老城的百年茶馆、高台民居,从可可托海山野的雪,到钻石一般的赛里木湖,诗人一再言说的,首先是一个世代生活于新疆的当地人的经验世界:“从远山而来的劳顿的水/渐渐澄清自己/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原始荒漠里的胡杨/眼里的泪/试图摆脱自身的苦涩”(《告别秋风》)。只有当诗人将自己融入土地,在主体意义上观照自然物象时,这样的自我审视才是不可或缺的。
在南疆,诗人有长达两年的驻村工作体验。作为从乌鲁木齐沉入乡村社会底层的一名普通干部,个中酸甜苦辣自然不在话下,但他选择跳出一定的局限。在喀什,他观察到世俗生活不绝的活力:“萨玛瓦尔里的水已不能自拔/沸腾是另一种咆哮/络绎不绝的烤包子/叮当作响的铜匠/和尖酸入骨的玩笑/耀眼地挤进古宅二楼/盘腿打坐更显稳当”。他写沙漠深处《罗布人的家园》,那些“头顶白色毡帽的老翁/鱼头人身的老萨满”,已经活了十五个世纪之久,他们手中长矛只是温柔的炊具,而“目光才是锋利的鱼叉”,这些质朴的渔猎者,“只需要一条独木舟/便可以站稳世界”。在维吾尔村落里,诗人徜徉于夜晚没有街灯的乡村土路,看着斑驳树影和灿烂银河,向世人描绘出一个怡然自足的生命乐园。
诗集中最让我过目不忘的,莫过于一首题为《南疆维吾尔老人》的短诗:“一双拙劣的手,发黑/生锈/关节处流淌树胶/曾被他爷爷牵手过河/许多年后,盼着与人相握/他杏黄色的眼睛/被风沙堆砌的皱纹/只剩一条陈旧的夹缝……”
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狄力木拉提没有去描绘高鼻深目,没有去刻画硕身美髯,而是一丝不苟地速写一位尘垢满面的维吾尔老农形象,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诗人对美的理解的与众不同。这只能让我们再度将其理解为诗人深刻的自我归属感与身份认同。游历者的诗篇,难免猎奇,多半都是从外部加诸于新疆的“陌生化”感受,新疆只是客体,山水或人们的面孔衣着,是被对象化以后的观赏物。“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是在抱怨呢? 但对一个土生土长的新疆诗人而言,沙土的气息,花草的气息,乳酪的气息,牛粪的气息,以及杂糅莫辨的历史文化的气息,可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
作为一个新疆的赤子,一个对自己的家园饱含无限眷恋的自然之子,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跨越地域、跨越文化和语言,以其卓越的汉语写作,为我们奉献了一册精美的当代诗歌作品,同时,他的文本面貌,他的汉语修辞、句法和思维方式,也无疑为汉语世界里被诗歌“现代”梦魇困扰已久的跋涉者带来了某些启示。一方面是诗人与土地、家园的情感关联问题,另一方面是写作“材质”的纯粹性问题,恰如新疆作家刘亮程所形容的,狄力木拉提的某些诗作,是“维吾尔语思维的汉语句子”。这正是这位维吾尔族诗人的汉语写作有时候让人着迷的地方所在。不过,通读其诗作,我们更容易感觉得到,这位学者型诗人的诸多语言奇迹和奇思妙想,其实并非仅仅由于语言和思维转换的结果,他的诉求是多方面的。
他写《遥远的额尔齐斯河》,突出的是古典式的平远,“千回百转的思绪/在一个遥远的概念里集结/山与水的绿平分秋色/那一幅墨迹未干的写意/冷色堆积的画面在缓缓流淌”。这里有山水意象,也有清晰的主体意识,诗人坦陈,自己看不懂这条“阿尔泰语系里的河流”的九曲回肠。他写伊犁河,却如数家珍,从水系的来龙去脉,到两岸的历史文化,风貌尽显,简直勾画出了一幅西域清明上河图:“南岸的锡伯营旌旗翻卷/这条流经寒暑的源流/解读卡拉峻的远古/读取巩乃斯的心经/悟出唐布拉的慧根/流出山谷的水/如当年取经的行僧/一手禅杖,一手虔诚/看那渐渐远去的波涛/替岁月超度/为山河开光/静怡是这条水系的法号”(《远去的河流》)。狄力木拉提和一些当代汉语诗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仍然钟情于一种歌咏的方式,而不是“到语言为止”。诗人与语言之关系,本来一清二楚,但在所谓先锋诗歌的追逐者那里,似乎被神秘化了,相对而言,远在新疆的这位诗人,在用汉语写作时,恰好自然规避了玄学式的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