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家。他从不写诗歌、散文之类,不写中短篇小说,近些年来却屡屡以长篇小说引起文坛关注。对于60后作家而言,这也可谓大器晚成。
从作品认识作家,是这样一个过程。先是他的长篇小说《无尽藏》。这部作品自2014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以来,数年间又有台湾盖亚繁体字版以及漓江出版社修订版、作家出版社典藏纪念版等,多个中文版本累计有十几次加印。时间证明,这是一个有艺术生命力的作品。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我对庞贝感受最深的是他的语言功底。年轻的茅盾文学奖得主徐则臣对庞贝的小说语言大为赞赏。他说庞贝的作品是呈现汉语之美的一个范例。作为一位老作家,我对此很有同感,而我对庞贝的认识,也是始于对他小说语言的感知。
《无尽藏》曾入围茅盾文学奖并获《亚洲周刊》年度全球十大中文小说等荣誉。此作被誉为“东方古典意境与西方知识悬疑的完美结合”,甚至被誉为“博尔赫斯才可以写出而博尔赫斯无力完成的长篇小说”。在我看来,其最大的成就是语言实验。
当初读到《无尽藏》,确实是很有惊艳感。庞贝是在中国古画《韩熙载夜宴图》上演绎一个悬疑故事,而在这个以南唐为背景的小说中,李后主并未现身,小说最后却有一篇《明刻版跋》。此乃假托明末士人领袖钱谦益之名而作的一篇文言文,看到这篇以假乱真的文章,我是很有感慨,因我获茅奖的《白门柳》便是写钱谦益和柳如是。
庞贝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有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没有这个底气怎能写出这篇《明刻版跋》!
始于《无尽藏》,后来又看了他的话剧《广陵绝》。《广陵绝》也是历史题材,作品是写“竹林七贤”故事。这并非新题材,而庞贝的创新之处在于,他让名士嵇康与刺客聂政“合二为一”,而聂政是早于嵇康数百年的战国时代人物,源自太史公的《史记》。庞贝的语言功力再次显现,这便是戏剧的台词。戏剧是演给现场观众看的,台词不能是文言文,也不能是大白话,而庞贝找到了雅俗之间的这个“度”。更有新意的是,庞贝也让这个中国故事与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同构,让聂政姐聂嫈与安提戈涅“合体”,他们都甘愿为安葬自己的兄弟而丧生。
这也是庞贝作为作家和剧作家的西学功底。他是外语出身,早年大学专业是英美文学。具有这种“学贯中西”素养的作家并不多,而兼跨小说和戏剧的就更少。庞贝具有这种跨界的能力,他的小说和戏剧作品都很有影响。他的作品数量并不多,但他力求每一部都出精品。
古代历史题材的《无尽藏》有古雅语感,科幻现实题材的《独角兽》有欧式语感,而在其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乌江引》中,在对“伟大长征精神的崭新书写”中,在这部被誉为“长征史诗‘副歌’”文学力作中,庞贝不只是还原历史现场,他也着力还原长征的语言现场。《乌江引》在写法、结构诸方面都显示一种很新鲜的,是我们以前看其他小说没有的经验。我们总讲创新,如何创新?《乌江引》给我们的启示是,创新应是基于作者诸多修养和阅历的艺术性发挥,如此才会有面目全新的创作。《乌江引》写长征密码情报战,因此《人民文学》刊发此作时的卷首语说“《乌江引》立体呈现了伟大征程史诗般的庄重和壮阔”。
中国有两首古诗。一是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将赤壁之争的大历史事件,将一场战争风云收拢到一个江边小断戟里面去了,但是却产生强烈的辐射,具有史诗的品格。又比如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把历史巨变和世事沧桑收拢到一个小燕子的形象上,却是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这28个字的短诗显然也有史诗的品格。我想《乌江引》亦是如此,作者以这种手法既获取了艺术运作空间,又使作品具有了史诗品格。
白话文运动以来,我们的古文消退了。然而白话文毕竟只有百多年的历史,它并未成熟,而今又遭逢互联网时代,各种怪词层出不穷,因此白话文尚需有一个雅化的过程。审美方面必须有所提升,白话文才能算是成熟。就此而言,庞贝小说的价值,他在推动白话文雅化方面,也有值得我们重视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