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幻野故事簿》：儿童与幻野

    汤汤的儿童文学创作理念在《汤汤幻野故事簿》中有一个深刻的变化，她在思考如何让儿童读者真正成为故事的主人，如何让儿童掌控故事世界而非作者掌控儿童读者，如何让文本从“可读型”变为“可写型”、从“独白型”变为“对话型”。作为一名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家，汤汤努力要突破解决的关键问题是，文学在深层意识结构上能给予孩子什么样的影响？ 文学可以为个体终身成长提供充足的能量吗？ 如果能，这一能量的核心又是什么？

    《汤汤幻野故事簿》是书写儿童冒险游历的故事书，它由《眼泪鱼》《空空空》《小青瞳》《昼夜鸟》《玲珑兽》《幻野书》六本书组成。六个故事各自独立，但又由主人公作灵魂牵引，不过它最关键的创意还不止于此，这套书的真正主人公也许应该是“幻野故事簿”，六个故事的生命力均来源于它。女孩青豆、山羊白菜、母鸡黄花无意中闯入幻野，在经历各色奇异故事的过程中，有一本《幻野故事簿》如影随形，而且里面记录了他们三人的故事。他们从来没有来过幻野，幻野中怎么会有他们的故事呢？

    这是一部表现儿童自然游历的故事书，但更是一部儿童寻找自我故事的故事书。在最后一本《幻野书》中，地精老头对故事中的青豆说，你们一到幻野，书中的故事就开始生长了，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些故事。其实，是你们自己在写这些故事啊。从儿童读者的角度来看，孩子们在阅读青豆他们三个在幻野的故事，故事已然存在于所读之书的世界中了，为什么汤汤还非要独立把“故事”本身提出来呢？ 为什么还要强调“故事”的来历呢？ 为什么要让《幻野故事簿》本身作为一个故事元素、一个被讲述的实体出现呢？

    汤汤在潜移默化地引领儿童读者一个认知：故事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我们自己是自己故事的主人，我们只有行动，故事才会开始。《幻野故事簿》在不同的幻野生灵手里，有着不同的形态，可以在泥土上、树叶上、水面上、大风里等等。最奇妙的是《幻野故事簿》中有一个生长了一千多年的故事，但它只有一个开头，直到青豆他们到来，故事才开始呼呼生长。汤汤用“《幻野故事簿》”萃取“幻野”的精华，“幻野”其实就是一个故事的世界，故事无处不在，无处可以不写。而那个一千多年的精彩故事，原来只是在等着青豆和她的山羊、母鸡伙伴来激活，原来青豆的“故事”已经先在了，但离开“青豆”，故事是没办法进行的。而我们要注意的是，“青豆”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可是幻野里居然很早很早就已经有她的故事了，只是在等着她的到来。

    让故事的主人公意识到自己有故事，就是要让青豆对自己的经历有认知、有体悟、有反思，就是要让青豆赞叹，原来我自己这么重要啊，一个这么重要的我自己的故事一直在等着我啊。在儿童“我”之外创造“我”的副本，让另一个“我”提醒或提携“我”的行动，这另一个“我”以无比特殊的“故事”形态呈现，而“故事”对儿童又总是那么神秘有趣，由此我们便可理解汤汤的良苦用心，在如何启发儿童积极关注自我、撬动自我内生动力、获得充分的主体性方面，汤汤确实在努力寻求突破。

    幻野中的六个故事关注的主要是生命的多样性、生命的困境与存在的难度、生命的韧性与使命意义等这样一些宏大的主题。在琐碎物质的现实生活中，孩子们很难有机会去触碰与接触多样人生，也很难身体力行地去参与重大人生问题的挑战。而故事是非常好的生命教育路径，通过主人公的行动代理，通过想象的、飞离在场的世界再造，孩子们可以置身于另一个五彩缤纷的时空环境中。在那里，以他们自己为主体，他们可以见到很多在现实生活中见不到的事物，可以去做很多在现实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这样的一种时空体验可能，汤汤用“幻野”这个词去描绘形状。“幻野”折射的是儿童内心的愿望，“幻野”是儿童博大的内宇宙的另一种叫法，“幻野”意蕴的是烂漫童真的自由与创造。

    在《眼泪鱼》中，汤汤由弱小儿童的眼泪想到了生命被控制的状态，想到了个体的怯懦与群体的自私带来的对所谓的强大力量的浅薄服从。汤汤从维护生命的自由与尊严这一主题开始幻野故事，她应该是有考量的，因为这是我们讨论生命主题的起点。当一个人如果连自我起码的“体面”都没有的话，那还能够和他谈什么其他宏大的命题？ 保护自我不受屈辱，保持我们内心足够的强大，这是游历幻野的必需前提。所以汤汤设置了“羽人谷”这样一个唯美但让人觉得缺乏力量感的地方，是青豆与伙伴们的勇敢与侠义相助解救了羽人世界，也让羽人他们在战斗中明白了强权的本相。

    《空空空》讲的是一个有关存在与依附命题的故事。“空空空”是一座被长大了的主人遗弃的房子，长久以来它已经适应了和小主人在一起的幸福生活，面对不期然到来的孤独和无尽的等待，“空空空”终于放弃了爱的希望，它开始囚禁小生命，开始以剥夺别人的自由来满足自己的空虚。青豆他们在流浪中进入了“空空空”的生活世界，情不自禁地陷入到房子用魔法给他们制造出的“安逸”状态中。汤汤在这个故事中思考的是自我很容易丢失这样一个问题。一方面生命必须建立在某种强烈的情感关系中，这是生命存在的基本需求；另一方面，生命还需面对情感的断裂与重新建立与世界的亲近关系这一难题。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但却是在世的人类需要切实面对的。汤汤用一个空房子的故事，形象地为孩子们演绎了情感的阻滞带来的后果，她让青豆亲身经历这一切，并帮助“空空空”走出困境，“行走的房子”为孩子们暗示了一种行动的生活哲学。

    如果说《空空空》要告诉孩子们的是“我要去哪里”，那么《小青瞳》要告诉孩子们的则是“我从哪里来”。青豆他们遇到一群明明是“鱼”而自己又不知道自己是“鱼”的生物，他们按照“非鱼”的各种生活方式生存着，谨守祖先的教诲认为自己不是“鱼”。只有小青瞳一家冒着生命危险代代将这个秘密传承下来，她在青豆的帮助下勇敢地说出了真相，原来缔造这一切的是祖先爷爷“幸”，他丑恶的谎言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虚荣与骄傲，他不甘面对自己失败的事实。青豆与小青瞳一样纯真无畏，她们用自己的执着换来了“幸”的忏悔，最终鱼儿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昼夜鸟》是一篇逼近存在本原的童话。从这一篇开始，汤汤开始对“我”的命题做更大的拓展，它用形象的“昼鸟”和“夜鸟”来演绎抽象的“白天”和“黑夜”这两个时间概念。她讲述了世界被黑暗力量控制后，一代代孤独的守光人和一代代隐秘的守树鸟，以及渴望见一次光明却在黑洞里隐藏了上千年的火灵，这样一些与生俱来为了世界的光明而在践行着崇高的责任和伟大的使命的英雄们，被青豆他们幸运地遇见了，他们同样积极参与了艰难寻回光明的过程。“白天”和“黑夜”的旋转轴让汤汤引领孩子们真切地感受了时间的存在。那么，“大地”和“天空”呢？ 它们的故事可以被形象再现吗？ 一篇《玲珑兽》淋淋尽致地唱响了天空兽寻回大地兽的悲伤故事，他们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有限的希望与无尽的失望，没有回应的爱如何才能被治愈——愤懑的大野兽只有在青豆他们倾心的关爱下，它才找回了它的大地兽。

    第六本《幻野书》该收口了，幻野中青豆见过的所有的形态各异的生命又都出现了。它们在两个阵营中，以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在反对或赞成青豆他们回家的问题。汤汤不失真实地给孩子们呈出生活的多面向。当然，这并不影响故事有一个美丽的结尾。青豆他们最重要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自己是《幻野故事簿》的主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故事缘何开始，但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故事的结尾，是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