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恒
2022年高考语文全国甲卷的作文题围绕《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给沁芳亭起名为题,搅乱了大众心中的一池春水。大概自《红楼梦》问世以来,这段既不神秘,也不跌宕,似乎还有些无趣的情节,从未像今天这样引人瞩目。我们不妨借世人尚未完全冷却的热情,来说一说沁芳亭得名的始末,希望给《红楼梦》这永不冷却的热点再添一星微火。
“翼然”和“泻玉”都取自《醉翁亭记》。“翼然”的“然”是虚词,只有“翼”字有实意,形容亭子的四角上翘,像翅膀一样,有翩翩然飞去之势,用了《醉翁亭记》中“有亭翼然临于泉上”的典故。“泻玉”的“泻”字,语出“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贾政用“玉”比喻亭子所压之水。《红楼梦》原文说,这亭所处之地,“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其水“清溪泻雪”。本来,要写出溪水之清,应该像柳宗元《小石潭记》那样,描摹其澄澈透明,但以“玉”字写水,可知溪水不仅清澈,而且曲折奔泻于高低错落的石隙间,所以才显得雪白如玉。“泻玉”二字正是形容泉水在山坳、石隙间湍急奔流之态,照应前文的“清溪泻雪”。“沁芳”就不必找出处了,宝玉自己说出了他这题名的特点——“新雅”,因此无所出典,完全自创。既然用“沁”字,仍是指亭下清溪而言。所“沁”之“芳”,从何而来呢? 宝玉在起了“沁芳”之名后,又奉贾政之命作了一副七言对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可见亭子周围有花有柳,“芳”字即指花木的芬芳气息。合而言之,“沁芳”就是指两岸花木芬芳馥郁,沁入亭下清溪。
众所周知,这一回回目名曰“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内容即贾政和门下清客题写、讨较、评议大观园的景观题额,应考的主角其实是宝玉。既然题额是为了“试才”,就一定有所评议。那么应该如何评价这三个题名呢? 我们可以比较来看:
第一,着眼点不同。清客所题“翼然”重在写亭,通过典故出处“有亭翼然临于泉上”暗暗点出亭下所压之水。贾政不赞成清客们把注意力放在一个亭子上,而以“泻玉”突出亭下之水,通过典故出处“泻出于两峰之间”暗暗点出急流所在的山坳、石隙。“沁芳”是兼写水及周围花木,即写亭所在的整个景观。因此,从描写范围上说,“翼然”写的是亭所在的“点”;“泻玉”虽然重在写水,但题写在亭子上,就是把亭融入其中,写的是以亭与所压之水而构成的“点”加“线”,可见贾政意在题写一个以水为主的小范围景点;“沁”字写水,“芳”字写花木,但景观之名题写在亭上,仍然是把亭融入景观之中,可知宝玉观照的范围比贾政更大。“沁芳”写的是亭、水、花木彼此互动,上下相融,共同构成的整个景观空间。从感官上说,“翼然”“泻玉”主要诉诸视觉,“沁芳”则同时使用了视觉和嗅觉,所以这个名字里有“人”,而“翼然”与“泻玉”则是单纯摹景。
第二,取名方法和目的不同。“翼然”是完全套用典故。这没关系,就算清客们料定贾政要考较宝玉的功课进益而故意用俗套来敷衍,也不能说“翼然”有多么糟糕,因为用典本来就是诗文题联的基本创作方法。我们熟悉的李商隐、杜甫都是用典高手。只要典故用得恰,不仅不俗,反而能显出匠心。其次,《醉翁亭记》原文就是“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与大观园中这座“压水而成”的亭子有相同的建筑模式,说明“翼然”契合景观特点。但问题在于,“翼然”既重在亭,就相当于直接点出“醉翁亭”的典故,而《醉翁亭记》写的是欧阳修庆历新政失败后的谪居生活,放在大观园中,不仅略嫌颓丧,而且隐隐有怨望朝廷之嫌,与大观园意在“颂圣”的建筑宗旨不符。《红楼梦》后文中有清客意欲将一处景观题为“武陵源”,又有人建议直接题为“秦人旧舍”,均取自陶渊明《桃花源记》。宝玉听到后者时,忍无可忍,当场指出,“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绝不能用。言下之意就是“武陵源”已经不妥,但毕竟还没有明说出避秦意图;但“秦人旧舍”则是直言不讳,“越发过露”,岂止不妥,简直可以“叉出去”了。同理,“翼然”虽未点明怨望之意,但毕竟孕育着苗头。
“泻玉”着眼于水,虽然仍是用典,相对于完全套用古典的“翼然”有一定程度的创新;但套用古典或变化创新,不是区分高下的关键。宝玉自己也有“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的言论,他在此前和此后都一字不变地套用古人成句,取了“曲径通幽处”和“有凤来仪”两处景点名,并获得了清客和贾政的一致称赞。只是,“泻玉”仍然化用自《醉翁亭记》,眼界未免太窄。其次,着眼于水的“泻玉”较之着眼于亭的“翼然”,离怨望之意远了一步,但同样与“颂圣”的主题无关。最重要的是,贾政遣词不妥。宝玉大概是生平头一次批评他父亲:欧阳修是个男人,用“泻”字来刻画山野风光,写出了群山环抱间泉水的湍急奔腾之势,粗豪而生动,自然是“妥”的;但如果把这个“泻”字放在贵妃省亲的花园里,则与其精致高雅的整体格调不相配,所以宝玉说“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
“沁芳”是独创。宝玉自我评价说,他这个题名好在“新雅”。显然,这是与“翼然”的古且雅和“泻玉”的古且不雅相比较而言的。其目的是用来颂圣的。何以见得呢? 宝玉自己说,大观园虽然只是为贵妃省亲所建的别墅,并不是皇帝的行宫花园,但也要“入于应制之例”。“制”是皇帝的命令(《礼记·曲礼下》有“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句,郑玄注曰“制,谓君教令,所使为之”);“应制”,就是奉帝后之命所作。既然专为帝后所作,应制诗的首要目的当然就是歌功颂德,极尽称扬,即宝玉所说的“颂圣”。人们说,诗歌是戴着镣铐的舞蹈,那么应制诗就是带着金镣铐的舞蹈,在拘束中要舞出金光闪闪的贵气。唐诗里有名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就是李白奉唐玄宗之命所作的应制诗,诗中的杨贵妃已经被歌颂成了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的神妃仙子。宝玉所说的“应制”当然是指为元春所作的诗文。虽然元春是自家骨肉,但一朝入了帝王家,就是皇家人,自然要以君臣之礼相待,那么娘家人就少不了要“应制”。现在,大家要为大观园中的这所亭子题名,当然也逃不脱这条“金镣铐”。岂止这一所亭子,整个大观园都是为颂圣所建。迎接皇帝的贵妃而兴建园林,妃嫔家属自然“踊跃感戴”,更要突出主旨。“沁”就是浸润,同样有深受皇恩的意思,但人家“沁”的是“芳”,又不是“恩”“德”,凭什么说就是颂圣呢?“芳”字不仅以一字之力揽概四周水木清华,而且直指元春本人。“沁芳”就是赞美元春作为贤德妃的芳泽高风如同花香绵延广布、流播不息,不仅令贾府全家沾沐浸润其中,全家也对她感恩不尽。同时,水沁花香,花得水育,在水与花木的互动中,将这已经飞入皇家的女儿与娘家紧紧相连、永不分离。
第三,艺术效果不同。“翼然”隐藏了飞动之势,但仍然偏向静态,创作手法也是四平八稳;“泻玉”则力在突出泉水奔流的迅猛湍急,动态是够足了,创作手法在沿袭中蕴有变化;而“沁芳”则是静中有动,动静相宜,营造了一派温润祥和气象,契合了元春作为贵族女性、皇帝嫔妃的雍容舒徐,也就是宝玉所追求的“含蓄蕴藉”,其创作手法灵活大胆,不落窠臼。
对于如何评价这三个题名,我们不应只停留在孰优孰劣的基础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针对大观园中这个亭子而言,自然是宝玉所题最恰,但如果换了标准,就未必如此。题曰“翼然”,目的就是要述古,当然就不重创新。但这样平实的题名,缺乏针对性,特色不足。同样,“泻玉”虽然放在大观园里“粗陋不雅”,但如果题写在水村山郭、源泉岩穴之间,反倒可见其粗中之豪。“沁芳”固然是一种独创,无典可循,但它既符合大观园的景致,也与颂圣的目的贴切,比较而言,确是三个名字中最合适的,只是如果评价标准或描摹场景变了,就未必是最好的。
这三个题名,各有侧重,各有特点,各有目的,各有创作门径,其本身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只有恰与不恰之别。因此,只宜论切题,不宜论高下。
由以上分析也可以看出,这段情节并不为着意写宝玉的才高调雅。我们之所以从中读出他的才高调雅,是通过清客和贾政的对比得来的。但是书中已经说了,清客相公们是故意谦退来衬托宝玉的。他们久在侯门,对于如何讨好主子,未必就不如宝玉。而大观园既是为元春所建,题名必然侧重闺阁声调,这正是宝玉之所长,也是贾政和清客们这些“须眉浊物”之所短。宝玉虽然屡屡显出比贾政和清客高明,却是以己之长,比彼之短,未免“胜之不武”。曹雪芹对此也有解释,他说,贾家世代读书,往来结交的也都是“才技之流”,怎么会用一个十二三岁小男孩的戏言认真挂起来做牌匾呢? 贾政之所以出此“下策”,实是这看似古板的老父亲的小心思,比起新荣暴发之家滥使银钱大书牌匾的俗套,他在乎的是“本家风味”;更重要的是,元春算是宝玉的启蒙老师,如果她知道这是爱弟所题,必然喜悦欣慰,而题咏恰切,更显得元春教导有方。因此,在贾政的“预谋”下,宝玉一开始就成了颂圣的最强道具。
既然这段情节并不为写宝玉才情之高,那是为了什么呢? 按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庚辰本为底本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来算,这已经是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宝玉从出场开始,一直背负着“行为偏僻”“腹内草莽”的恶名。但通过贾政的这次考验,我们可以发现,原来这个别人眼中口中“最恶读书”的“混世魔王”“懵懂顽童”,却十分有见地、有眼色,对于如何逢迎圣意,甚至比贾政这个年届五十做了一辈子官的老父亲不差。而他讨巧的方式又是那样“含蓄蕴藉”、妙笔迭出,绝对是一个经过诗书礼义切磋琢磨的好少年。同时也可看出,贾政对他的评价绝不冤枉,他果然是“不务正”,心思完全在那些“秾词艳赋”上,所以才会这样得心应手。以如此才力,如果认真从业科举,必不至空手而归。但他志不在此,这是可惜可恨之处,也正是可幸可罕之处。
(注: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2013年第43次印刷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