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是晚年李清照缅怀故国似浅实深的表露。可为何要说其中一个“重”字被误读,且从未见人纠正呢?
方块汉字的一字多音、音随义转乃独具的特点,是拉丁语系所不具备的,但这一点有时却被疏忽。早年读《水浒传》,和少年同学们把书中“延安老种经略相公”的“种”字就读作了“耕田种地”的“种”或“品种”“种族”的“种”。不知作姓氏义解的“种”并非简化字,该读如“chónɡ”。古字书《玉篇》就收载了,说明这一音读的源头很早,绝不可误为“種”字的简化字! 不过,这里要说的不是“种”,而是李清照《永遇乐·元宵》词中多年来被误读而从未见人纠正的“重”字。
“重”字多音,一为轻重之“重”,如“重于泰山”以及作形势宣传用语之“从重从快”之类;一为重复之“重”,如“旧梦重温”以及音乐术语之“二重奏”、古代官衙之“三重门”之类。
李清照的这篇《永遇乐·元宵》是她晚年的代表作,诸多唐宋词选本大都不会漏选这篇的。因为这首词十分完美地体现了李清照词的特色,如用眼前事、寻常事、家常语以入音律,且让人读来新鲜感人,真有促膝对坐“如面谈”那样的情境。先移录全词如下: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读者能不为这种“平淡入调”的驱使语辞的才力所触动? 确乎如南宋张端义所云“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见《贵耳集》卷上)。今昔之盛衰、人生之苦乐、世事之难料,全蕴含在几句家常语中,无一言半语诉及哀伤,却凄婉无限。这就是古人所谓的“藏韵”功夫!
古代文学作品无论诗、文、词、赋等,每篇都必有个关节处,多读自有领会。李清照这首《永遇乐》的关节,应该就在“元宵节”,且由之而勾出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清照晚期作品中常出现“长记……”“常记……”之类对往昔的回忆,无须赘言,这里的“记得偏重三五”正是这首词的“关节处”。
北宋承平日久,每元宵佳节(又称“三五”“元夕”),全民狂欢、游乐的盛况,稍熟悉掌故者不致生疏。从宋人留下的笔记,如《东京梦华录》(孟元老著,有近代学者邓之诚的校释本)卷六中的《元宵》《芦浦笔记》(刘昌诗著,有中华书局“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卷十中的《上元词》等等即足窥大略。所说狂欢、游乐,初始连续三天,通夜欢声不断,烟火不熄。到宋太祖开宝年间,吴越王钱氏又斥巨资再购两夜,即元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之后,更延展两日,时称“五夜元宵”,事见《宣和遗事》前集。又据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四载,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日,在皇宫内苑还要举办一次有关下一年元宵节的“预赏”! 有点类似于如今的“预演”。只不过,这种“预演”只限于宫中,不会扰民的。
从开宝年间直至北宋末,一年一年地延续下去,成了常例。犹之于国人至今之重旧历春节,谁不记得呢? 还需要在这里注明一句“记得偏重三五”吗? 那岂不成了“赘言”! 而时下诸多宋词选本以及各位名家的解说都无例外地是这么表述的呀!
李清照生于北宋神宗元丰七年甲子,即公元1084年,她属鼠,十八岁于归,嫁赵明诚。直至北宋末,她过的都是“有暗香盈袖”“浓睡不消残酒”的诗意生活,幸福满满。可自从北方边鄙野蛮的金兵暴起,不断南侵,世局大变,往昔那种诗酒风雅、悠闲书香的日子再也不可能了。建炎南渡之后,他们颠沛流离,无有宁日,更加之赵明诚猝逝(明诚卒于建炎三年八月,此取近代学者王仲闻之说),真可说“物是人非事事休”……
北宋神宗元丰七年到北宋末的靖康,其间半个多世纪的“太平盛世”,非仅李清照、赵明诚夫妇过着诗酒读书生活,即便一般民众百姓也算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值得他们深深怀念的标志性的节庆日就是“三五元宵”!
宋徽宗政和六年丙申(公元1116年),这年李清照三十有三岁,按农历(那时没有公元纪年!),这年一开始就遇上了闰元月,即连着两个元月,十分稀罕,也即要欢度两个元宵佳节! 据《续资治通鉴·宋徽宗政和六年》记载,在本年开头的“春正月丙寅朔”之后,紧接着:
闰月壬寅,升颍州为顺昌府。
按,顺昌府约在今安徽省的西北方向,相当于今之阜阳。如果保存有地方志一类的文献资料,那就应该能查找到,北宋时代这地方曾改称过名为“顺昌府”。时北宋政和六年,即既“顺”又“昌”且闰元月的那一年,也正是女词人李清照留下深深记忆的,连着欢度两个“元宵三五”的那一年。
年年都会度过的三五元宵,谁会一一记在心里呢! 可就是那种特殊的,如一年竟然重复两次的元宵佳节,才可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北宋政和六年的“三五”,很罕见,就留在了李清照笔下。所以,“偏重”的“重”在这里绝不念zhònɡ,而应念chónɡ,才符合李清照这首词的本意。
希望再出版李清照的词作注释,能作必要的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