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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6月15日 星期三

    三哥的爱,像萤火的微光照亮爸妈的晚年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6月15日   12 版)

        《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是一本“生命之书”。作者季先在2021年两次回到故乡川西,亲见三哥一个人照护父母的艰辛,真实记录“中国式养老”的不易和温暖。三十年来,她的三哥高叔先,独自一人24小时贴身沉浸式照护双亲,历经常人不能想象之艰难,但以孝顺父母为天地大义,支撑自己坚持每一天。因工作需要,他培育萤火虫十几年,每晚带着父母上夜班——“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浪漫,更是一种“中国式孝道”的悲壮。

        我的生活,得益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最大变化,就是获得了时间和空间上的更大自由。这让我在2021年间,可以两次回故乡,每次能待一个月左右,陪伴爸妈和三哥,近距离看到他们最真实的生活常态。

        年初回家,很急,是因为我妈突然腰腿痛,下不了床了。两个老人卧床,让三哥急困。2021年1月9日,我回家,看到爸妈衰老病倒,三哥一个人肩负两个老人的照护,心如刀割,时常泪如雨下,临时决定,用相机和文字记录这些日子。一个多月后,我离家。又于秋天11月再次回去,遭遇老父又一次病危,和三哥一起照护爸妈,仿佛经历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

        我看到的几十个日夜,于三哥和爸妈而言,是三十年如一日的重复啊。从1990年我爸偏瘫开始,我妈这个“超级护士长”有榜样在前,我妈身体不行后,我三哥接棒,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年来,我站在亲人和旁观者的视角,拍下一万多张照片,写下十多万文字,真实见证老年的不易,照护老人的三哥的艰难。难舍的故乡家园、人间亲情,生命的脆弱、衰老的焦虑等复杂而蜂拥的情绪,都化作文字汩汩流淌。多少他们在孤老,多少我们在远方? 多少父母在期盼,多少儿女在他乡? 多少三哥在坚守,多少爹娘在彷徨……我把这些年对故园山水、对父母亲人、对生命自然的饱含乡愁的追问和爱,全都融进了这些文字里。

        这些文字在微信公众号推出后,很多人追更。原来,衰老、养老和照护,这都是无数家庭必然面对的常态。随着人口老龄化的愈演愈烈,这已经是或将是全社会焦虑的事情,需要全社会和无数家庭共同面对、探讨和解决。

        我在远方,一想起爸妈和三哥,脑海里就浮起这样的画面——

        在川西崇山峻岭之间,苍茫的夜色中,那辆满载着爸妈和生活所需品的七座小车,在山间公路上移动,车灯划过的足迹,就像夜里的萤火虫在林间灌木丛里行走,微光闪烁,缓慢而又孤独。

        蛙声沉落,月亮升起。总是深夜一两点,三哥才会忙完林间的萤火虫观察。他穿着高筒水靴,戴着头灯,挎着腰包,手里拿着塑料瓶和捕虫网。夜里的他,总是精神抖擞,他头上的小灯,仿佛让他变身一只大大的萤火虫,一会儿就消失在林间,留下爸妈在路边车里守候。

        每次从林间回来,不管爸妈懂不懂,他总是兴奋地给他们展示他新捕获的萤火虫,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如何发现了新品种,要怎么观察,怎么培育和复育,好像又生了个孩子的父亲。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带着爸妈去上夜班已经成了习惯。一边是不能丢下的养家糊口的工作,另一边是不能放下的老病的父母;一边是热爱的事业,另一边是深爱的爸妈。他对两边都尽力了。天台山上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了,一年之中,总有无数萤光飞舞的夜晚,就像生命的盛大Party。而三哥也因为几十年如一日地孝敬老人,荣获四川省邛崃市“温暖邛崃”年度人物。

        梁晓声在《人世间》里曾说道:孝有两种,一种是养口体,一种是养心智。向来讲究光宗耀祖的中国家庭,总希望有的子女在跟前尽孝,有的孩子可以在外争光,面子里子都有,父母就很满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家,一个中国式普通家庭,爸妈也是有这样的需要的。

        1979年,四十一岁的我爸考取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五年制本科函授;1980年,十六岁的大哥考取四川大学中文系;1984年,四十六岁的我爸和二十岁的大哥同时大学毕业,大哥同期考上川大研究生;1985年,二哥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我们在乡村的老屋摆酒庆贺,辛劳的父母面上有光,大哥二哥,是父母和家族的头一批大学生,是弟妹们和其他乡邻的榜样,算得上是养了心智吧。

        我爸函授毕业后,从民办教师转正,把我们下边的三兄妹都带进了城,彻底脱离了农村,虽然只是走到小镇上,但在老家一带,也算是名声在外了。但我们刚换了城市居民户口,1990年,我爸就偏瘫了。两年后,三哥高中毕业,就没有继续上大学,直接参加了工作,在本县的天台山景区一干三十年。十几年前,景区开始研究萤火虫,他向来对生物充满好奇,就一头栽进去,搞得非常出色,天台山被评为亚洲最大、全球十大萤火虫观赏地。三哥被许多媒体采访报道过,其中四川作家蒋蓝采写的《“萤火虫王”高叔先》一文先在《成都日报》发表,后又收入其新书《蜀人传》。这,也算养心智吧,只是,此时的老父已经开始糊涂。

        三哥和爸妈,这些年相依相伴,互相拉扯着过,其间,他结婚生子,爸妈身体时好时坏,到近年来双双失能,他寸步不离,照护得无微不至,感动许多人。他还是最大的养口体的孝子,爸妈有福。

        我们兄妹五个,外加一个二姨家的表哥过继到我家,共六个。爸和我们五兄妹上学,表哥和妈在家干活,辛苦但也井然有序。我们离开老家,老房子家业都留给了表哥,也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爸在平乐中学教书,爸妈和三哥就一直生活在小镇上。虽是成了城镇居民,但我妈没工作,三哥、我和小弟都在上学,就我爸的一点微薄工资,全靠我妈精打细算过日子。为了给长身体的我们增加点油水,我妈总是趁赶场天快散场时,才去肉摊子上买些便宜的肥肉渣子和下水给我们改善生活。所以,倔强的三哥因为种种原因很快就上班了,我和小弟好歹考了学也离了家。

        大哥二哥大学毕业后留成都,在体制内一边上班、结婚、生子,一边帮助家里供养上学的我和弟弟,直到我们上班。其间,除了老爸的病情反复、几次病危,我妈也经历了几次大手术,小弟生病多年,于2003年病逝……世事纷纷啊! 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漂泊流浪,最是让爸妈和哥哥们操心。

        我爸妈真的是没舒舒服服过过好日子。刚进城,我爸就病倒,我妈是一边照顾我爸,一边拉扯我们,拉扯得大哥、二哥的日子也很多年过不利索,一家人,就是这样拉拉扯扯着走过来。如果要展开去写,那也是一部堪比《人世间》的人间大戏啊。

        我爸自年轻时热爱文学,一生矢志不渝。小时候那些苦日子里,领着我们一帮顽劣孩子,他总是纵横古今中外给我们讲故事,既是激励我们,更是给他自己打气。从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到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应碌碌无为而羞愧”。

        他确实是以身作则,把吃苦当作人生乐趣的。那么苦那么难的日子,我们家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农闲假期里,屋子里飞出的笑声、琴声和歌声,总让乡邻觉得我们是那么与众不同。而我们也学会了在艰难生活中要懂得自得其乐,把苦难当作宝贵的财富。他在百忙之中还带着我们一大家族的孩子们办家庭小报《小荷尖尖角》,鼓励大家写作,最重要的是养成记录生活的习惯,我们都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这才有我回家陪伴他们时写下的这些文字。

        出书,是爸爸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一生的执念。大哥奔命一样地给他出了两本,觉得其他文字的意义已不大,只做了整理,但老头儿直到糊涂,也一直都念念不忘。

        我爸的一生,前五十年,是高质量的五十年,拼命地、卖力地活,每天工作、写作、阅读,几乎只睡三四个小时,用力过猛,英年倒下,留下半生遗憾。但当我们走到他倒下时的年纪,人到中年,才发现,这一生受用不尽的,都是他留给我们的。

        妈的厨房养身体,爸的书房养精神,当年,他们夫唱妇随地养育了我们,如今,一身老病人生迟暮,轮到我们来养其口体和心智,希望他们老了也能活得尊严、体面、幸福。但不得不说,养老,对于离家遥远、在外奔波的儿女来说,大多心有余而力不足,尽孝还得在跟前。

        养老,这个宏大而沉重的话题,没有亲身经历,都是隔靴搔痒,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这世界,有多少老人在生病、在老去、在离世,就有多少儿女在经历身心的熬炼。也只有当我在父母病重后回去亲眼看到和经历,才知道,一个家庭的养老送终问题,就是万千家庭同样面临的问题,大同小异。生命的暮年需要关怀,而陪伴暮年的人,更需要关怀!

        我一点一滴跟随、记录三哥照护爸妈的点点滴滴,那些日子,有太多的泪。看到三哥怎样带行动不便的爸妈出门、上车,那些先后顺序里的小小用心和智慧,看到三哥喂水喂饭、洗脸洗脚时的精心和细节,看到他喂爸妈每天吃那么多药的有条不紊的准备,那些事无巨细的病情日志,他是那么投入和用心,没有时间悲叹和感慨,每天二十四小时衣不解带地沉浸式照护,这里边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父母的情绪,自己的绝望、无助和崩溃……我们可以“逃离”,而他,暂离都不能。

        记录到后来,发现有些问题,是可以依靠政策、亲人和社会去改善的,而有些问题,永远无解。因为,生命真的脆弱,而生离死别,是我们无法跨越的命题。我把这些细节和艰辛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从心理层面讲,看见也是一种关怀。

        在这个过程中,和无数的朋友聊到这个话题,都感到特别沉重。我们,要怎么样承受父母的老去和离去,我们又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老去和离去? 人的一生,看似漫长,然而,白驹过隙,惊回首,原来极其短暂。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的一生几十年,和萤火虫的一生几天,又有多大区别?

        三哥在天台山培育萤火虫十几年,看顾、培育过无数的萤火虫。他说,萤火虫的一生很短,只有三到七天。但它们会倾尽一生的能量去发光,用那光,警示天敌、吸引爱情、交流同伴,因为那光,它们可以被看见,它们用那光,爱着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所爱。萤光微弱,但也是它璀璨的一生。我们和父母,都曾像萤火虫一样,在最好的年华里尽力发光,照见和温暖过彼此。

        沉重艰辛的生活,需要点诗意和想象去抵御绝望,就像老父亲当年赋予我们乐观面对苦难的勇气一样。三哥曾经给爸妈拍过一张照片,在天台山景区的溪水边,萤光飞舞的夜色中,爸妈安详地坐在轮椅里等待三哥。看起来是多么温馨浪漫的晚年啊。三哥的爱,像暗夜里萤火的微光,却真实地照亮了爸妈的晚年。

        临别时,我拥抱了老父亲,亲吻了他的脸,这都比较自然了。因为,在我心中,他俨然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需要身体抚慰,就像他现在总是下意识地抓住你的一只手才能安静一样,在他残破的身心里,全是对你的依赖。也抱了抱我妈,结果她在我屁股上“啪”地拍打了一下,说,我叫你跑,打你屁股! 哈哈……我们就都笑了,她老人家是在掩饰不太习惯拥抱的尴尬。但是,我知道她是喜欢的。

        一生都忙于奔命的路上,过去哪有空去说爱呢。也是因为病后走路困难,父亲才不得不接受了走路时和我妈手牵手,但都是能不牵就不牵。我们牵他手或者胳膊时,他都万分不适应,一碰到,他就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反而很不自在。

        等到他俩都老得需要人搀扶了,我们终于和他们有了肢体接触,才终于可以手拉手了,老父病到甚至需要抱了。但,这些都是需要,好像与心中的情意无干。

        三哥,我们几个兄妹中,当年仿佛是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因为调皮好动,老整坏东西,挨过无数次打,打得惊天动地,也因此,从青春期开始就跟老父亲对着干,以至于耽误了大好前程,连大学都没上成。这仿佛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和父母,就是一辈子的相爱相杀啊。这个当年最淘气、最不听话、挨打最多的孩子,反而最后留在父母身边,承担了养老的重担。他内心的善和爱,在自己孩子身上都没有呈现过,却在顽病的老父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老父还能言语,他的风烛残年有限余生,会不会对我们说,幺儿哎,我爱你哈! 他早已不能言语,但,在他转瞬即逝的温柔里,我还是看到过那貌似“我爱你”的表达。

        (本文摘自《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季先著,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22年5月第一版,定价:6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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