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丽柠
哥特小说属于英国文学的一种派别,文本中经常夹裹着恐怖、神秘、超自然或是死亡等元素。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便是哥特小说的典范。英国有根植哥特小说的土壤,倘若以泰晤士河边的伦敦塔和渡鸦为题材,不知能写出多少本引人入胜的哥特小说。
随着现代文学发展,哥特小说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套路”。各路欧美作家在通过对“故事场景、人物范式以及主题意识”三个方面的变体与创新,将这种写作范式沿用至今。安妮·赖斯、亨利·詹姆斯、托尼·莫里森、玛格丽特·阿特伍特这些鼎鼎大名的小说家都写过哥特小说。
如果说哥特小说的根在英国,那么最绚烂的花朵,毫无疑问地开在了美国。雪莉·杰克逊,就是那片繁花之下的幸存者。雪莉·杰克逊1916年生于美国,1965年去世。在她短暂的人生里,留下六部长篇、二部回忆录与一部短篇小说集,不算多。但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位四个孩子的母亲与一位“日常专职”作家,写出这么多高质量的作品,令人赞叹。
《她只说“是的”》(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3月版)是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杰克逊或长或短的16部作品,超过八成的篇目里,主角是女性,男性几乎成为点缀。故事的女主人公机敏、勇敢、决断,热爱自由,当然偶尔也怯弱、愚蠢,但其中不乏敢于向生活与男权喊话的女性。即便今天,这些女性也真实地站立在我们的生活中。
因此,雪莉笔下的奇闻异事,已经不能再单纯地被解读为恐怖、超自然与家族魔咒,而变为了一种女性破茧而出的可能性。这令杰克逊小说的生命力骤然而生,为读者提供了不期而遇的幸福感。小说多为开放式结尾,若在五十年前,我们可将其视做制造心理恐惧的暗示手段。但现在,伴随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对未知世界的了解,我们可否将每篇结尾都当做一粒生活的种子,只要敢于冲进生活,碰触黑暗,哪怕战斗到血肉模糊,都仍有幸福的可能。现代人,应当具有这样的勇气。在杰克逊的小说里,我们恰恰读到了这种心理给予,我们以为的柔弱女性,个个都是狠角色。
本书首篇《恶之花》,非常耐人寻味。小镇欢愉街上的老小姐阿德拉·斯特兰奇沃思,自负又美丽。她的祖父因为在附近建了伐木场,于是开发了这座小镇,传到她这一代,已是镇上历史悠久的名门了。她对小镇有种天然的拥有感,并发誓要成为守护者。五十年前的“女蝙蝠侠”,要以无冕之身匡扶正义的故事,不需要读,想想就超级“带感”。
老小姐的正义是没有明文规定的,标准都在她心里。采用写匿名信这种通用又独特的方式,老小姐开始向镇上各家各户告密或者口出恶语。读了这些信,读者与其说要赞美作者杰克逊的奇妙构思,不如说得佩服她深谙人性。
“你以前没见过蠢笨的孩子吗? 有些人就不该有孩子,对吗?”
“你永远都看不透医生。记住,他们也只不过是平常人,也和我们一样需要钱。设想一下:如果手术刀不小心划偏了,伯恩斯医生是不是照样能从你侄子那儿拿到手术费? 说不定还会拿得多一点儿。”
“问问比利·穆尔的爸爸,一个化学老师,如何买得起一个全新的敞篷车。”
我们无法评判老小姐的做法是对是错。她说,“她居住的小镇上必须保持安静祥和,但哪里都会有贪婪、邪恶、堕落的人。需要有人监督他们。”写匿名信驱除邪恶,好似不妥,但戳穿伪善,撕下面具,难道不是我们向往的生活? 读着杰克逊的小说,我们在心里暗暗地过了一把瘾。
透过文本,我们大概能读到杰克逊内心的压抑,仿佛看到她以小说为矛,奋力向生活中的不快投掷愤怒的动作。据说,雪莉的原生家庭不幸福,而且婚姻也过得不好。她儿子劳伦斯说,母亲在现实生活中是个非常热情、友善的人,与周围人相处得非常好。真的吗? 与她小说中的人物相比,杰克逊才是真的谜。
在雪莉·杰克逊写作的年代,视野不如现今宽阔。但生活的海洋是浩瀚的,一座小镇,几个家庭,数不完的姻亲,可以将一棵小树写成森林。美国作家伊丽莎白·斯特劳特荣获普利策文学奖的小说《奥丽芙·斯特里奇》,写的就是一座小镇上剪不断理还乱的邻里关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的故事,就从来没走出过小镇。对于女性作家来说,小镇生活可以孵化出无数个异想世界,写作依靠的不是地域面积,而是人性的深渊与繁复。
尽管雪莉·杰克逊从未言明每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否彼此有联系。但单看他们的名字,我们就可以拼凑出一个属于杰克逊的创作小镇。
《美丽的陌生人》里的玛格丽特,是位两个孩子的妈妈。丈夫外出工作回家,她却发现从火车站接回来的,是个陌生人。丈夫是谁,毫不重要,通篇里,我只读到了她的孤独。她被困在婚姻里,迷失了自己。《可怕的念头》里的女主人公,也叫玛格丽特,望着坐在沙发上的丈夫,她总有要杀死他的冲动。毒死他? 把他推到汽车或者火车前撞死,还是用烟灰缸砸向他的头? 后面的玛格丽特终于为前面的复了仇,你说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还是后面的人接续了前者的生活?
雪莉·杰克逊的小说,就像一支燃烧的线香,总让人觉得马上就烧烬了,但回眸沉思,才嗅到余韵已飘散在空中了。好的小说家,魅力大抵如此。她写的不是奇闻异事,而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