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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三年，我们经常听到的词汇包括新冠病毒、传播、隔离（quarantine）、防护、封控、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洗手、核酸检测、血清检测、疫苗及免疫力等等，所有这些词汇经常出现在谈话、新闻广播、网络消息中。在新冠病毒疫情流行期间，对每个人影响最大的就是隔离和自我隔离，这目前在全球许多国家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据《牛津英语词典》注解，“quarantine”一词可能有多个词源。部分从拉丁语借用，部分从法语借用。拉丁语为“quarentena”；法语为“quarenteine”；意大利语为“quarantina”。在意大利语中，“quarantina”是40的意思。除了我们熟知的“隔离”的含义，英文“quarantine”一词还指在40天的期限内要把“寡妇产”赠与有权继承丈夫遗产的寡妇，在这期间她有权住在她已故丈夫的居所，即“寡居期”（widow’s quarantine）。随着社会的发展，疫情一直没有远离人类社会，但已婚妇女的财产权已发生重大改变（参见赵秀荣：《由从属到独立：19世纪英国已婚女性财产权》，载《中华读书报》2021年6月30日 19版）），因此“quarantine”一词的“隔离”含义日益被人们熟悉，而“寡居期”的含义被人们淡忘。
一
“Quarantine”作为隔离的释义是：“最初，为了阻止疾病的传播，隔离（isolation）新到来的旅客；也指这种隔离的时段。后来，隔离也用于已知患传染病的人或动物，或阻止与这样的人或动物接触，或对新进口的动物、植物或其他无生命的东西进行隔离。又指执行隔离的事实或实践，或用这种方式被隔离。”Quarantine要与isolation区分开，在严格意义上讲，前者是把疑似染病之人（物）与其他人群隔离开来，后者是把生病之人与健康之人分开。
为何隔离期是40天？ 首先，在欧洲历史上，隔离措施最早始于意大利的城市国家，隔离期一般是40天。这可能是意大利语的40成为隔离一词的原因——虽然1377年《拉古萨法典》最初的规定是隔离30天，具体的规定是：来自鼠疫流行地区的人要被隔离一个月后才被允许进入拉古萨；凡不遵守该法律的人将被罚款，并要被隔离一个月；拉古萨的任何人均不得进入隔离区；未被大议会指派来照顾隔离人员的人不得将食物带给隔离的人。这是第一个官方的隔离体系。此外，拉古萨的医生、帕多瓦的雅各布（Jacob of Padua）还建议在城墙外设置一个地方，以治疗患病（或疑似感染）的公民。
拉古萨主要是在陆路隔离旅人，而威尼斯主要是隔离到港船只。“隔离站”（lazaretto，有时译为检疫所、传染病院）一词就源自威尼斯泻湖的一个岛屿——“lazaretto”或“lazzaretto”。它始建于1423年，是第一个已知的船舶隔离站，这可能是由于它与圣拉撒路麻风院（St Lazarus Hospital）有关。1468年威尼斯建立“新隔离站”（Lazaretto Nuovo）来隔离疑似染病之人。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威尼斯针对船舶的隔离做法成为其他欧洲国家的典范，也是数百年来针对船舶隔离措施的基础。根据威尼斯的经验，通常隔离站的位置需要距离居民区足够远，以限制疾病的传播；但又不能太远，这样方便运送病患；应尽可能用自然屏障（例如港湾或河流）把隔离站与城市隔开；没有自然屏障时，可用护城河或沟渠围住隔离站来实现分隔；在港口的隔离站通常会设有建筑物，让疑似染病的船上乘客和船员隔离；而船上的商品会被卸载到指定地点通风和净化。威尼斯严格规定了各种物品的净化程序：羊毛、纱线、布料、皮革、假发和毯子被认为是最可能传播疾病的物品，处理方法包括连续通风、将蜡和海绵浸入流动的水中48小时等。疑似染疫的船舶到达港口时，船上面会插有旗子，这样圣马丁港口的瞭望台远远即可看到。船长会乘救生艇来到健康官员办公室，随后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隔着窗户与港口官员讲话——这是因为当时人们认为“污染性空气”会传播传染病，而该预防措施确实阻止了因吸入污染的雾化飞沫而造成的直接人际传播。船长必须出示水手和乘客的“健康清单”（a bill of health），并提供船上商品来源的信息。如果怀疑船舶被感染，船长、乘客和船员都要隔离40天，并对船彻底熏蒸。在威尼斯，隔离期限有时长达40天。
其次，40天隔离期也许与基督教相关。在《旧约·创世记》中多次出现40天的记载。《创世记》记载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因为再过7天，我要降雨在地上40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40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泛滥在地上40天，水往上长，把方舟从地上漂起。”“过了40天，挪亚开了方舟的窗户。”《出埃及记》也在制定律法时记载：“摩西进入云中上山，在山上40昼夜。”《新约》中也有诸多40天的记载，如《马太福音》记载耶稣曾禁食40天：“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他禁食40昼夜，后来就饿了。那试探人的近前来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马可福音》也有类似的记载：“他在旷野40天受撒旦的试探。并与野兽同在一处。且有天使来伺候他。”因此“40天”在《圣经》中有特殊的含义，是惩罚、预备、净化和苦修必要的时段。在基督教的早期，特别是在中世纪，教界与医界的关系紧密。教士或修士经常是治疗者、医生，承担治疗的职责，因此在规定适当的隔离时间时，可能会采纳他们熟悉的《圣经》的做法。正是这个特殊的原因，40天的隔离期也得到教会的支持。曾有一种说法认为40天的隔离源自6世纪查士丁尼的敕令，但并没有确据。此外，《利未记》中也记载了隔离一直被广泛用作限制疾病传播的方法，特别是针对麻风病人，要把患麻风病的人与健康之人隔离，隔离受感染者并清洗或焚烧他（她）的衣服。
最后，40天的隔离期也许跟希腊医学的影响相关。古希腊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认为：“危机过后，即病后40天。”40天以后出现症状的疾病不是急性的，因此不会造成流行。中世纪晚期、近代早期，当欧洲各国采纳意大利城邦做法的时候，原则没有改变，但具体的隔离天数，各国在各个时期都有所不同。
二
“Quarantine”一词除了隔离的含义，还有“寡居期”的含义。在13世纪，“quarantine”来自盎格鲁-诺曼语“quarenteine”和“quarenteinne”（中古法语是quarantaine），指有权继承丈夫遗产的寡妇在丈夫去世后，有权留在她已故丈夫的居住地40天（当时已婚女性的财产仅限于自 己的嫁妆，不动产在其丈夫名下）——“在这期间（指40天之内）有权继承寡妇产的寡妇应该获得其财产，并有权在其已故丈夫的主要居所居住。”如1215年《大宪章》第七条规定：“在丈夫死后，寡妇可以无条件地获得婚内的部分财产以及继承的财产，她不应为获得自己嫁妆、婚内财产或任何她和丈夫共同拥有的财产支付任何费用。她可以在丈夫的居所居住40天，在这期间她的嫁妆应归还给她。”这是因为当时英国实行长子继承制，特别是在贵族之家，已婚女性在丧夫的情况下只能继承1/3的财产，即寡妇产。1225年时，《大宪章》的措辞有所改变：“让她在丈夫去世后的40天内留在丈夫的主要住所中，在此期间应将她的嫁妆分配给她——除非已经分配了嫁妆，或者除非房子是一座城堡；如果她要离开城堡，请立即为她提供一间合适的房屋，使她能够在该房屋中正常生活，直到按照遗嘱将嫁妆分配给她为止；同时让她拥有合理的生活必需品。”对违反这项法律的惩罚在1236年的《默顿法规》（the Statute of Merton）第一章中做了规定：一个寡妇如果需要请求才能获得嫁妆或寡居权，成功提起诉讼的寡妇将获得对其嫁妆损失的赔偿——从她丈夫去世那天到她的权益得到恢复那天。法规的措辞更关注的是寡妇的嫁妆，对那些想返回其居所的寡妇用处不大。
在伦敦，这种做法有所变通，寡妇如果不再婚，可以永远居住在她和丈夫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哈斯汀法庭认证的遗嘱中有这样的记载：“刚刚提到的‘寡妇屋’是她丈夫住处或居所的地方——是他们共同居住的，根据伦敦的习俗，她可以终生拥有。这是由前任伦敦城的法官阐明的……包括大厅、主要的卧室、地窖，也允许她使用烤箱、马厩、厕所、院子以及其他必需品——只要她不再婚。在这方面，伦敦城的习俗比习惯法对寡妇更有利——因为根据习惯法她只能在她丈夫死后在他的主要居所居住40天，在这期间她的嫁妆应该被分配完。这40天被称为寡居期——‘同样地，寡妇应在寡居期（usque ad quarentenam）满前获得（生活的）必需品——除非她的嫁妆会很快分给她’。”
苏格兰也有类似的法律，在苏格兰国王罗伯特三世（Robert ofScotland, c.1340-1406）的《皇家法令》中写道：“对于寡妇，（如果）在丈夫死后被剥夺了嫁妆，或需要请求夫家的同意才能继续住在原居所，根据法令，无论谁剥夺了她们的嫁妆或不公正地扣留了她们的嫁妆，或剥夺了寡妇的居留权，或剥夺其丈夫留下的财产，寡妇可以用诉讼方式获得其嫁妆和居留权；因不当扣押和剥夺寡妇财产和权利而被定罪的人，应将寡妇应得财产归还寡妇。”
这种做法在16—18世纪得到延续。16世纪，英格兰律师爱德华 · 寇 克爵士（Sir Edward Coke,1552-1634）也记录了寡妇财产：“寡妇可以继续居住在原来的居所，在法律上被称为‘寡居期’，是40天的期限。如果继承人或其他租户把她赶走，寡妇可以获得法庭文书——‘寡居期的有效期’（de quarentina habenda）。如果寡妇在40天内再婚，她会失去寡居期的权利，因为她与已故丈夫的居所只可供其个人在守寡期间居住。”17世纪的《法律词典》对“quarentene”（quarentena）的定义是：“法律授予拥有土地的男人死后其寡妇的权益，她可以在他死后继续住在家宅或主要的府邸（而不是城堡）40天。如果她丈夫的子嗣或任何人拒绝她的权利，她可以获得法庭文书（保护其权益）。”1607年出版的《对某些困难和模糊词汇的阐述以及本国的法律术语词典》仍旧维持类似的解释——寡居期（quaren⁃tine）是指一个拥有庄园或其他土地的男人死后，他的妻子可以继续在庄园居住40天，在这期间她的嫁妆应该归还给她。最早用法语解释英格兰法律的17世纪的《布瑞顿》（Britton）第三章《关于嫁妆的分配》中也肯定了这一习俗：“丈夫死后，嫁妆的分配是要首先进行的。寡妇的财产要直接分配，并按（遗嘱）的安排分给她们，不许要求任何罚金或采取任何胁迫措施。不仅是她们的嫁妆，而且结婚时赠与他们的房子（也要做出安排）。因为把寡妇们和她们丈夫的尸体一起清除出去不合适，她们没有居住的地方，法律和习俗允许她们在丈夫死后住在属于丈夫的家宅40天，同时她们的嫁妆应该分配给她们，除非主要家宅处是郡长、男爵的领地或城堡，如果是这样，应提供其他体面的房子作为其居所。”
18世纪英国法学家、法官威廉· 布莱克斯通爵士（Sir William Blackstone,1723-1780）在《英国法律评注》第二卷解释了“寡居期”，在普通法下，寡妇必须向领主付一笔钱，才有资格获得遗产的分配，为了再婚也得再向领主支付一笔钱以获得许可证（license），这些费用不菲，寡妇有时根本无法支付。为了矫正普通法的不公正，亨利一世以及《大宪章》都对寡妇的嫁妆做出规定：“寡妇再婚不用支付任何费用，也不能迫使她再婚；如果她再婚应获得领主、其父的同意；也不应该限制其嫁妆的分配。”19世纪后半期，即1870年和1882年，英国两次通过了《已婚女性财产法》，已婚妇女的财产权由此得到保障，quarantine一词“寡居期”的含义从此很少被使用了。
三
语言是社会的镜子，以语言为镜，我们可以察觉与捕捉现实。在人类历史漫长演化的过程中，各种因素共同作用诱发了语言的变化——既有内部因素也有外部因素，内部因素主要是语言结构自身的发展规律；外部因素中重要的是社会因素、认知和文化因素。“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总是处在缓慢的变化之中。当前所使用的语言既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也是走向未来的一个发展阶段。”“语言在历史发展中经历着变化，这些变化离不开社会、文化的浸染。”语言学家认为，考察各种词汇、用语在应用范围和内涵方面的演变，可以从语言的角度生动反映出人类社会在社会结构、价值观念等方面的深层变化。由于语言是我们最重要的交流工具，正确理解一个词的意义和用法（语言的基本要素）变化的本质，对于语言学家、历史学家、社会科学家都非常重要。
具体到“quarantine”一词，其词源和演变过程可以证明，英语词汇并非全部源于盎格鲁-撒克逊语，也有一些来自拉丁语或是古代法语，当然也有自创的字汇。在《牛津英语词典》中，“quarantine”有“寡居期”和“隔离”两个释义，随着时代的发展，特别是19世纪后半叶已婚女性财产权的改变，“寡居期”的含义很少被人提起。当然更早被人们遗忘的是“quarantine”在中世纪流行的含义——国王指示的40天休战期（The King’s Quarantine），即国王对交战贵族施加的40天期限，在此期间禁止他们进行报复或继续战斗。但由于人类社会自古代开始，至今仍不断遭受瘟疫（传染病）的冲击，所以隔离的含义一直被保留。因为历史上任何一次大疫发生时，在有效药物、疫苗发明之前，即人类对新病毒（新变异）产生群体免疫之前，最重要的对抗传染病的方式就是切断传染源，避免与感染者或被感染的物品接触，因此，隔离措施是应对新出现和重新出现的传染病的重要公共健康举措。尤其在新冠疫情肆虐的当下，隔离成了最近三年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考察“quaran⁃tine”一词两个含义的变迁——“寡居期”的含义逐渐被人们遗忘，而“隔离”的含义得以延续——从中可以窥见历史的变与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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