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东与“画像”

    《十月》曾刊发了刘建东的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卷首语称，这是“一位成熟作家，用从容淡定，对传奇的又一次完美、有效的抵达”。

    这篇小说的文眼是“画像”，故事由此而展开。十岁女孩小卿的娘失踪三年，家人亲属认定她已不在人世，所以小卿舅母请画师来家比着照片给其画遗像，以作念想。作品以“我”——画师杨宝丰徒弟的叙事视角，叙述了一波三折充满悬念又奇崛壮丽的故事。原本一个白天即可完成的画像，却极其艰难地画了两次花了九天时间，两度被毁：一次是小卿，因为画像完成就意味着她娘真的死了，而她不相信这个事实；一次却是画师杨宝丰自己，他亲手用火点燃了画像，毁掉了自己耗尽心血创作的艺术品。这个画像最终“无法完成”。小说充满了张力，想象空间巨大，层层铺叠，疑窦横生，最后揭示了谜底，令前面的一切都得到了合理解释。原来，小卿的娘和画师杨宝丰是革命战友，小卿母亲牺牲了，杨宝丰以开画像馆为掩护从事地下工作，最后也牺牲了。作品中，“画像”历经波折始终无法完成，然而，一幅清晰动人的革命者画像却被作家用满溢的情感与娴熟的技巧悄然完成。

    如何评析这篇小说，是评论家的事，我在此是想说刘建东之所以选择“画像”为题材，因为他正儿八经学过！

    我们来看看作品中有关画像技术的一些细节：

    “我坐下来，开始在那发黄的照片上画线条，横的线条和竖的线条，交叉形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因为人头很小，所以我必须小心地以毫米为单位画线。”

    “我在铺展的素描纸上，以放大20倍的比例，开始打格子。铅笔在尺子的指引下，上下为竖，左右成横，雪白的素描纸被逐渐分成280个方格。”

    “这些毛笔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把柔软的笔头浸入糨糊中半个小时，等每一根狼毫都与糨糊充分而亲密地接触，拿出，在阴凉干燥处慢慢阴干。此时的笔头是饱满的，坚硬的，再把笔头捏松，修剪好，适于沾上炭精粉。一根根黑头的毛笔面朝桌外，等待着我师傅的召唤。”

    显然，不懂画画、没有个人体验的作者是无法写出以上文字的。

    刘建东在作协的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着多幅他画的素描，有欧美小说插图，有作家的人物肖像，如海明威、莎士比亚、鲁迅、卡尔维诺等人，神情毕肖，细腻生动。凡去过他屋看到这些画的人，庶几都会由衷连连赞叹：不错，不错！ 真像，真像！ 刘建东的素描在文坛已小有名声，在《小说月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代人》等期刊都有公开亮相。

    我所在的报纸副刊曾开过一个专栏“闲情偶记”，约请作家谈自己的业余生活，刘建东所写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其业余爱好竟然是收藏连环画，且已拥有上千本。这个爱好是从他小时候开始的，而今我又知道，那时他对连环画的痴迷除了爱惜保存，还喜欢上了画，比猫画虎，照着画中人物（比如孙悟空）的样子画，画来画去，竟也有模有样。他的父亲偶然看到了这些“涂鸦”之作，蓦然心动，觉得这孩子在美术方面有些天分，培养培养或许有个前程。不知是否有意，一天，父亲请来一个民间画师到家里，给姥姥画像。那时照相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就有画师走街串巷给人画像，一般需要一天时间画完，主家管两顿饭。这次画像，刘建东全程在场观摩，觉得画像和姥姥的眉眼神情都太像了，感到无比的神奇。13岁那一年，父亲领他正式拜单位俱乐部画电影海报的徐师傅为师。这位徐师傅是自学成才，画画有家传。他还另有一个祖传绝技，自制膏药，谁家孩子痄腮了，一贴即好。《无法完成的画像》中一对师徒的关系以及那些有关炭精粉、打格子、糨糊浸毛笔等细节，就来自于这段学徒经历。当然，刘建东现在画素描不用炭精粉了，用签字笔，也不用打格子了，对着人物照片画一气呵成。这要求很高，比例全在心里，不能修改，一错即废。

    刘建东上了高中之后，还上了半年的业余美术学校，老师都是科班出身、在当地有名的画家。父亲给建东设定的目标，是考上美术中专学校，将来有个饭碗就行了。那段时间，建东经常背着画夹去业校上课，也到河边、田垄、街头写生。正当刘建东朝着画家方向一路狂奔的时候，一只隐形的手将其人生火车悄然扳到了另一条轨道上。小伙子高一成绩一般般，高二的时候突然开挂一般，跃至学校全年级第一名。照此下去，考上名牌大学没有问题，谁还会想着什么美术中专啊。自然那个美术业校也从此不再出现建东的身影，挥挥手，与画画暂别。那年高考，刘建东以邯郸市文科榜眼的成绩被兰州大学中文系录取。

    刘建东虽然没有成为职业画家，但艺术是相通的，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这个学画的经历无疑对他具有潜在的助益，比如画面感，比如人物的神情描摹，尤其是细节刻画。他说：“任何艺术都得从细节开始。在绘画中，细节是眉毛的弯度，是眼睛的高光，是嘴巴的形状……在写作中，我的耳边仿佛不断回响着当年老师的声音：细节、细节。细节是一个瞬间，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表情……细节是人物传神的灵魂，细节让历史栩栩如生，让情感波澜壮阔。”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有一本文学评论集《书与画像》，她对法国作家蒙田极为推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在他这幅画像前总是聚集着大群的人，向他凝神细看，看出了其中反映出自己的面貌”。在这里，“画像”意味着相貌、人格与灵魂的呈示，纤毫毕现，惟妙惟肖，这是每个作家不能“无法完成”而是必须要完成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