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之阐释　学问之学问

    ■包汉毅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法证之父艾德蒙·罗卡如是说。这条罗卡定律当然可以接着说：“凡有痕迹，必泄露真实。”这句话也颇适合于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因为，哲学社会科学所探析的一般并不是天然存在的东西，而大抵是经过人为造作的产物——所谓“痕迹”是也。

    源远流长、声誉日隆的阐释学则可为典型代表了。其对象是文本等，正是前人所遗留的痕迹，而由此痕迹出发，就可以发掘其中所吐露、逗露、泄露、败露…….的一系列真实道理（其中当然也会有自以为是的或者故意捏造的“真理”）。

    明清以降，西学东渐之余，东学亦开始西传。而此文明互鉴正是彼此对于对方的阐释。在东西互动而汪洋恣肆的全球大情境中，德国汉学研究亦可为一朵丽葩了，它是欧陆日耳曼民族对于东方华夏文明加以诠解的成果。由李雪涛教授《德国汉学研究史稿》（学苑出版社“列国汉学史书系”之一），则就是对这一朵丽葩的描述与阐释，正是“阐释之阐释、学问之学问”，其要义乃在于“文明互动中的真实”。

    该书的突出特点在于，虽名为“研究史”，却绝非遵照时间顺序简单进行史实的罗列，而是以学科的重大问题为导向，除了可为全书总纲的《自序》之外，统共分为5编、19章。五编五大板块，事实上也正是当前国际汉学研究、全球史研究的五大核心领域：分期、翻译、范式、互动、专史。每一板块又含有数篇文章，每一章夹叙夹议，在最后又总有升华的真知灼见。

    通篇读来，作者的阐发不离鸟瞰的整体视域，却又总是着眼于具体的人物、事例，这是因为：“如果没有审慎地深入史料，对汉学家及其著作，乃至其所处的时代做透彻的研究，那么整体性的研究很难成立。”（第IV页）可以说，整部作品既骨架鲜明，又血肉丰满，全局与细部、远景与近景、统揽与细剖兼有。比如，第4编“互动与批判”正文之前的导言实可谓汉学研究的高屋建瓴之论了，诸如“以他者反观自身”“新瓶装老酒”等；此后即从宏观的时代背景出发综述了互动情形，又从八个方面概论了其主观原因（理论基础），诸如“东西文化互补的信念”“中国文明的兼容并蓄”“以西洋的方法整理国故”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宏论崇议，是贯通、综合的整体性梳理。另一方面，本编又有从艾锷风到卫德明的八大汉学家实例、音韵学个案，而第14章更是专门聚焦霍福民与龙榆生的具体来往。有了这些专精的个案研究，有了它们在中、微观的夯实，整个宏观大架构才显得生机勃勃。

    这样做的好处在于，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不但言之有据，表面纷繁芜杂的史实也从而显得有条不紊，形而上与形而下相得益彰，而读者也从中窥到了做学问的奥要。兹再略举笔者于书中所能发现的宏论博议数条如下：1.德国汉学家乃是基于自身的利益需求而致力于汉学研究，秉持“中为洋用”的原则。2.作为被阐释者，中华学术也获得了极大的利益，至少是因之而建立起了现代化的学术体系。3.德国汉学研究的范式主要经历了自传统的语文学、古典学到现代的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的转换。这是基于时代背景和社会政治条件的必然，也是学科自身发展的必有趋势。4.当前的汉学研究应当聚焦于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多种范式的联合。没有传统的研究，则不能发掘真实；没有现代方法的指导、当代中国的面向，则又缺乏现实的指归。5.国际汉学研究的研究应当以阐释（者）、互动（者）为核心。

    此外，该书包含有很多珍贵的史料，比如柏林王室图书馆所收中文图书书目、傅吾康汉学论著目录等，且全书行文始终配有丰富的历史人物图片、原版作品影印页，而最后的参考文献又可谓迄今为止德国汉学（史）研究的著述大全，令人叹为观止。

    在今天，“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委实任重而道远，而雪涛老师此番“重构德国汉学史的新尝试”令人振奋，不但为此宏大建设工程增砖添瓦，更是创设新学问、开拓新文明的筚路蓝缕，称之为“新轴心时代”的一大构件，不也很恰当吗？